河道之外,鼙鼓之声动地而来。
铺天盖地的骑兵冲了过来,声势之大,几让人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大战。
那也是一个冬月,天寒地冻,漫天大雪,东吴舟师扬帆北上,雪中奋短兵,
大破司马氏。
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而今这帮吴人,似乎远不及当年。
这不,刚刚从船上卸下粮草、金帛,准备用牛车运往附近的军堡内,就被鲜卑骑兵发现了。
他们呼啸而来,快如奔雷,驱驰之间,大呼小叫,箭矢飞来飞去。
拉车的役徒、护卫的军士们见了,发一声喊,直接向后逃窜,车辆扔得满地都是,沿河一字排开,颇为壮观。
船上放下搭板,将溃逃的人接了上去。
眼见着鲜卑骑兵越来越近了,船工们干脆收起搭板,向河中心撑去,免得被敌人下马杀至船上。
船舷外侧也竖起了盾牌、挡板,后面脚步声不断,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曦律律!」第一批抵达的鲜卑骑兵在河岸边勒住马匹,随手朝船上射了几箭,不过都如泥牛入海,没造成什么影响。
船上之人也不与他们交战,而是撑船远离,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更多的鲜卑骑兵冲了过来,闹哄哄地下马,抢掠金帛财货,喜笑颜开。
当先抵达的那批人见了,心下焦急,亦下马争抢。
「」马蹄声响起,第三批人到了。
他们算是有点责任心的,拿马鞭抽了几下乱哄哄的人群,打算先把粮食收拾起来。
而就在此时,对岸的湖荡中响起了低沉密集的鼓声。
顷刻之间,数十艘小船自芦苇后直冲而出。
船工操舟技艺高超,三两下之间,船只便横了过来。
每艘船上载着数十名兵士,前排举盾,后排拈弓搭箭。
要时间,密集的步弓射向岸边,箭矢去势之快,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
正在收拾财货的鲜卑人猝不及防,成片倒下。
船只越来越多,好像他们早就埋伏在那里一样。
箭雨也越来越密集,河岸边如同长了一层白毛,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如此密集的箭雨覆盖,自然不可能还有人幸存。
少数反应较快的鲜卑骑兵连滚带爬,抢得马匹后逃至远处,惊魂未定地看向这边。
船上鼓声再一变,放下了搭板片刻之后,数百步卒依次上岸,手持长枪大盾,弓弩遥遥对着远方。
还有一些人手执刀斧,搜索整个战场,将鲜卑人的首级尽皆斩下,收集起来。
湖荡中最大的一艘船上,周光松了一口气,胆怯之心消去很多。
看样子,只要合理运用战术,在水网密布地带,是可以击败骑兵的,没必要那么害怕。
至于空旷无垠的地区,那就算了吧。
沿着河道进军就很好,后勤无虞,还能依托战船背水而战···
正月十五前后,普军在巢湖附近连续打了两次小规模的战斗。
一次以金帛粮草相诱,舟师伏击,斩首四百余级,俘百人,获马二百匹;
一次以舟师绕后,截断桥梁,鲜卑骑兵仓皇撤退,在水网密布地带苦不堪言,放眼望去,要么是坞堡,要么是沼泽树林,要么就是横亘于前的小溪河流,
被水师截击了几次之后,散落一地,如同当年在河南失了建制的匈奴骑兵一样,
饿死、病殁、冻死、被杀千余,还有数百人迷失了方向,最后成了俘虏。
正月十八,山遐山彦林亲至合肥,不过没有北上。
为了不影响芜湖的垦荒,他只带了两千水军、两千步卒来合肥。听闻合肥以北的河道时而冻几天、时而又融化几天后,他果断放弃了北上的念头。
合肥以北的施水,几乎成了双方默认的缓冲区。
几乎是在山遐抵达合肥的前后脚,张硕也来到了芍陂以北巡视。
从去年深秋开始,一批又一批的役户、罪人抵达此地。
除了冬至、正旦各休息了几天外,所有人都在清淤沟渠、平整田地。
期间发生过几次叛乱事件,但都被银枪中营快速平定了,也正好让新送来的军士锻炼一下。
去年该部病死了近千人,是成军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今全数补齐一一不过,这一批禁军新兵的队副、队正乃至督伯、幢主却并非武学生,而是来自北方的镇兵。
少府陆陆续续发了一千三百园户过来,多为原郎陵屯田军士卒。
男女老幼近六千人于八公山下清理农田,又在山上伐木取石,修建屋舍。
整个山区外加附近一大片无人区被划为了淮南苑,为天家苑囿。
下个月就要开始春播了。
粟种已经准备好,农具业已齐全,就是耕牛、耕马还有些匮乏,只能凑合着来了。
祖约部军士也在淮北的下蔡县境内展开了屯田。
张硕实在不敢让这些人还留在淮南,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见着打回徐州无望,三天两头有人逃亡,再搞下去,怕不是要逃散略尽。
没办法,张硕上书,从前阵子作乱被镇压的刘汉禁军家眷中,挑选了一批孤儿寡妇发来下蔡,以安众心。
若这也安不下心来,还想着回去找原本的妻儿,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全数调离淮上。
不过这样一来,淮南的兵力就很稀薄了。
府兵、胡兵不可能长期驻留此处,现在的寿春就银枪中营一部,其他都回家团聚了。甚至就连他们也无法久驻此地,年后就会离开。
届时谁来接替,并无人知晓。
巡视归来之后,张硕得到了鲜卑骑兵开始收缩的消息,顿时冷笑一声。
那个什么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自大无比,以为可在水网密布地区纵横驰骋,
纯粹是想多了。
不过还是要安抚下这些人,别让他们泄了士气,先顶到换防人马过来再说。
正月二十,他文去了一下东西二石山。
经过入秋以来的努力,两座山上的城寨都进行了加固。山下的河面上也修治起了水寨,水军都督杨宝各派了千人分驻两地,权作留守。
有这两个水寨在,整个寿春便安全了许多。
一直到河南境内的河道冰封前,水师都在抢运资粮,输往寿春。
淮水今年其实几乎没有结冰,不过晋军水师也没来,故转运起来非常顺畅,
前后送了百余万斛粮豆至寿春各地。
可惜朝廷没有在过年前选派大队步军南下,支持他攻庐江,反而派了拿钱打仗的鲜卑骑兵,如之奈何。
时间进入开平三年(329)后,一切都渐渐明朗了。
及至二月春社前后,梁晋双方气氛日渐紧张,虽然没有大打出手,边境上小规模的摩擦开始增多。
仍驻广成泽的邵勋,适时抛出了议题,令朝堂重臣们讨论:南征之役,先攻晋还是成?
在此期间,他则加快速度,安排一系列的事务。
桓温现在成了大梁公卿子弟的公敌,他与景福公主将在三月成婚。
邵勋没有管小儿女的事。
如果桓温连这些压力都扛不住,那就一辈子驸马都尉当到死吧。
不过符宝倒是很维护未来的丈夫,把那些人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
这未必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坏事,全看他的造化了。
长子金刀已经完全胜任左飞龙卫长史一职,诸般事务都清楚了,邵勋将他调到了少府,出任第二位少府少监,专管雕版印刷最后冲刺事宜。
目前调配出来的墨已经相对不错了,但邵勋还是有些不满意,让少府再改进一下。
给他们一到两年时间,如果还是不行,那就用现在的残次品,不会再拖了。
次子邵仍驻左国苑,不过兼了个太仆寺少卿的职务。
他在单于府的幕职仍挂着,在代国深入推广马耕事宜,并督促太仆寺的牧官继续选育优良的适合马耕的马匹。
三子将桑梓苑打理得井井有条,户口有所增长,财货产出大增。
当然,这不一定是他的功劳,更大可能是赵王府僚属们的本事,但会用人也不错。
邵勋会考察下赵王府哪位属官这么有能力,随后会将其调走,再看看三郎能不能稳住这一摊子事。
安排完这一切后,他就开始把精力放在军事上了·—
「什么时候放我走?」清晨的广成宫内,王氏把脸靠在邵勋胸口,轻声问道。
二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冷,山中尤甚。
两人拥卧在一床被子内,说实话挺舒服的。
不仅仅是温暖的原因,王氏更感觉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放松。
她在平城权势熏天,威风八面,但不知道为什么,神经就是紧绷着。
看谁都觉得他想造反。
看到那些部落大人,就在猜度他的内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和祁氏无异?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鸡司晨?你是不是觉得很屈辱?你是不是在等什翼犍长大?
这种不安感始终无法排遣,哪怕攻灭刘路孤势力后,许多人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些畏惧了,她依然没法彻底放下心来。
但当她离开经营多年的老巢,来到陌生的广成泽时,却一下子放松了。
尤其是晚上说几句软话,让男人抱着她睡时,那股安心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在这里最大的风险,其实就是这个男人总想弄大她的肚子。
来广成泽这两三个月,她可能比庾皇后陪他过夜的次数还多,这也是她唯一的烦恼了。
「这么急着走?」邵勋用力抱着女人,说道:「刘路孤刚被收拾,你兄长坐镇盛乐,清理残余,平城还有单于府,你担心什么?」
「我要回去看女儿。」王氏轻声说道:「我们的女儿。」
「她现在像我还是像你?」邵勋来了兴趣,问道。
「小时候像你,现在像我。」王氏轻笑一声,道:「像她的娘亲才好啊,以后便是草原上最美丽的云雀。」
邵勋笑了起来,道:「把她接来洛阳,我要抱抱乖女。」
「过了年才三岁,太小了。」王氏往上挪了挪,双手抱紧了邵勋的脖颈,硕大无朋贴着他的胸口滑动了起来。
「真是年轻的肉体啊。」邵勋心中感叹道。
睡了王氏几年了,孩子都生两个了,但眼前这个女人才二十四岁。
拓跋郁律给他留下了多么享用不尽的遗产啊。
「怀了孩子再走。」邵勋拍了拍她的屁股,波纹荡漾。
王氏没有说话。
「嗯?」邵勋倒有些不习惯了,以前这女人总是苦苦哀求的。
「你说鲜卑贵人都在怎么看我?」王氏突然说道。
「他们在装傻。」邵勋说道:「第一个不愿装傻的人被杀了,会消停一段时间。」
「其实,漠北那些部落已经不来平城朝贡了。」王氏说道:「东木根山也有部落私下里骂我,不辞而别。」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邵勋无耻地说道:「你不是刚征服了朔方、库结沙和卑移山的部落么?我看来的人比走的人多。」
「总有一天会四分五裂的。」王氏突然有了些情绪,道:「草原上都是桀骜不驯的狼。我就算养几个面首玩弄他们都不会如此轻视我,反倒还会保持敬意。
但一个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有什么威望可言?若非什翼犍还在,代国早散了。到了最后,恐怕只有乌桓人和梁人不会走。」
邵勋沉默了一会,道:「过几天我会在洛南招募一些愿意博取功名的府兵、
部曲子弟,去盛乐南边的红城设军镇。每年都招募,招到多少算多少,最终把红城镇完善起来。有武周、高柳、红城三镇在,会安稳一些的。”
「你还是不懂。」王氏说道:「他们现在是不会反,但他们可以走。”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邵勋问道。
「我想要当你的皇后,你能给吗?」王氏突然笑了,语气似乎也是玩笑。
「代国女主不要了?」邵勋似乎也用玩笑的语气说道。
「代国早晚是什翼犍的,我还能当政几年?」王氏说道。
「哦?」邵勋笑了,道:「什翼犍亲政第一件事,就是赐死他的母亲。」
王氏惬无语。
有那么一刻,竟然想流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走到了今天这步。
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好像是为了什翼犍求救兵复国来着,并且那时候是真心实意为这个儿子奔走。
但渐渐地,什翼犍不理解她,她也一步步疏远这个儿子,只拿他当招牌。
现在,她竟然防备着儿子了,儿子似乎也对她痛恨无比。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人或事情促成了这个变化。
曾经善良的母亲堕落了,也回不去了,因为她有点上瘾,也有些贪恋。
「我怀了。」许久之后,王氏说道。
「真的?」邵勋一喜,问道。
「天天被你这么用,能不怀么?」王氏有些无力地说道:「大着肚子回去,
便是有鲜卑贵族作乱,发动宫变都不奇怪。」
「那就去凉城,稍稍遮掩下耳目。」邵勋说道:「凉城是安全的。‘凉城’越多,你越安全。」
王氏不太想说话。
「我多拨五万匹绢帛给你。」邵勋又道:「你拿去给出战淮南的诸部丁壮发赏赐,战死者多给些抚恤。那些不太稳的人,你拟个名单给我。代国是大梁臣属,我还是可以征调属国兵马的,入秋之前让他们来河南。你做好准备,如果他们不来,立刻飞骑相告,即行镇压。
?
「我一次次这么做,他们能认我才怪。」王氏终于说了一句话。
「这次如果是个男孩,再册封一个郡公。只要他们现在不敢造反,以后就难了。」邵勋紧紧抱着女人,柔声说道:「待草原上都是我们的孩儿,你还用怕那些部大们?」
「你要这些兵做什么?」王氏反搂住邵勋,在他怀里低声问道。
「打襄阳。」邵勋说道:「陶侃和乐凯互相攻杀这么多年,南阳都穷困潦倒了,我不信襄阳还能撑多久。」
「我怀孕了,这几天你陪我。就在这边走走看看。」王氏又道。
「不急着回去了?」邵勋笑问道。
王氏摇了摇头,道:「我是女人,总有软弱的时候。你陪陪我,我满足了,
回去后才能狠下心杀人。」
「好。」邵勋一口应下。
稳住北边,他才有余裕攻南方。
而且,虽说重点是攻打江南,但对北方的消化却不会停下,这也是一项长期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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