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买办和讲官
当晚,父子俩都被留在别院过夜。
因有张延龄在,李孜省没给父子俩安排什么特殊“节目”,只让父子二人听戏,大致有一种只要你们愿意听,通宵都有戏看的意思。
亭台二楼的包厢里边,父子二人坐在临窗的雅座上,前方二十米开外就是戏台。两人身后立着个美貌的丫鬟,专司负责斟茶,其余人等都被庞顷支走了。
“噔噔噔!”
庞顷上得楼来,到了二人身边就主动解释:“道爷今天要在这儿会见各方来客,没闲暇一直陪在二位身边,心里过意不去,就叫我来替他说声抱歉。”
“没什么。”
张峦摇了摇头,随即好奇地问道:“李尚书这么忙,是为接下来地方官员任免之事?”
庞顷笑而不答。
具体李孜省要见什么人,谈什么事,庞顷不会什么都告诉张峦。
哪怕庞顷对张家父子比较敬重,但至少他心里还是清楚各为其主的道理。
庞顷待了一会儿就下楼忙去了,张峦回身对丫鬟道:“你先退下吧,等有需要我再叫你。”
丫鬟应了一声就退出包厢,还主动把房门关上,张峦到了门后附耳倾听了一下,才回到座位坐下,把一盘点心递给儿子,小声问道:“延龄,你说说,这差事咱非要接下来吗?”
“没咱选择的余地!”
张延龄一边吃着喷香的裂口松子儿,一边回道,“事情本身并没有好与不好之分,且之前我也没想到,皇帝会让李孜省办这件事,而李孜省竟直接把差事交托给您。”
张峦好奇地问道:“什么意思?”
张延龄道:“我怀疑,李孜省想利用这件事来达成什么目的,但具体是什么我还没琢磨清楚。”
张峦笑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你琢磨不透的事情?”
“爹,我又不是神仙,咋能完全窥探清楚人心?”
张延龄抱屈完,又接着道,“本来我没想太多,差事接就接呗,又不会少块肉,但在我提到要把东西卖给什么人时,李孜省态度明显有所变化,大有种被人看穿内心的慌张。从那时我就知道,他实际上另有盘算,且目的绝对不在卖贡品所得的那三瓜俩枣上。”
“卖给谁……有讲究吗?”
张峦一时间没想清楚。
张延龄问道:“那您觉得,卖给王公贵胄跟卖给普通商贾,有何区别?”
“这……”
张峦无从回答。
张延龄道:“卖贡品,我们绝不能成为主导者,最多就是替李孜省活动……既是陈贵从中协调,一旦遇到麻烦您直接问陈贵就行。”
“那个陈公公,应该不至于太贪吧?我不会卖一件东西就要给他一件的好处?”张峦到现在仍旧最在意是否能顺利完成差事,把足额的钱款交上去。
张延龄笑道:“反正您就说卖不出去,尤其是那种死贵死贵的,让李孜省给您介绍客户,到时咱就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了。”
……
……
翌日一早。
神清气爽的张峦再次见到李孜省,而此时的李孜省正拖着一对黑眼圈,像个食铁兽一样,甚是憔悴,似乎昨夜没睡好。
“来瞻,你考虑得如何了?”
李孜省精神很差,哈欠连连。
张峦郑重地道:“既有重要差事,能为陛下分忧,在下自然是责无旁贷。”
“那就好。”
李孜省微微苦笑,“其实,你也是顺带替太子做事……其实你应该知道,陛下对于内府空虚之事,非常在意。你说这要是将来太子发现内库账面上空空如也……无论做什么事都拿不出钱来……呵呵。”
这是在提醒张峦,咱这位陛下毕竟是个要脸的人。
他自己把内库霍霍干净了,不能来一句全是梁芳干的,就直接抽身事外,回头史书上还是会记上一笔,这就是个挥霍无度的昏君。
皇帝肯定是想让自己内府账上好看一点儿,哪怕给儿子留下点家当,充充门脸也是好的。
“那这两天,我就派人去你府上。”李孜省道,“回头我跟陈公公说,让你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就先从黄珊瑚开始变卖。以我所知,宫里黄珊瑚一共有三件,到时你看准价钱卖出去就好。”
张峦诧异地问道:“黄珊瑚?”
听到此物,张峦本能就有些抗拒。
黄珊瑚可说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坑是什么滋味,原本他对彭勉敷充满好感,结果回到家中就被儿子告知,他被彭勉敷坑了个结结实实。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彭勉敷是梁芳的人,人家是瞅准了坑他,属于精确打击。
“一方黄珊瑚,怎么也价值个一两千两银子,你对外大可说是你自己府上之物,旁人不会怀疑,毕竟先前皇室上你家下聘礼时,送了不少好宝贝。”
李孜省再度提醒,“你要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对外人言,那是宫里流出之物,你就当是自己的东西,明白吗?”
“可问题是,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张峦苦笑着道,“就算不知道,但黄珊瑚寓意着什么,我想但凡脑子正常的都会琢磨一下,谁敢跟御用之物沾上关系?”
李孜省笑着摇摇头:“黄珊瑚跟皇室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要不然梁芳及其党羽也不会花钱购买。要是按照你的说法,谁家里有这宝物,他的人以冒犯皇室之名直接上门去抢不是更好?
“另外,宫里珍藏少有人知,真正的传世宝物自不会拿来售卖,需要你兜售的主要是最近几年所得,以各种奇石、珠宝玉器以及奇花异草为主,价值……并不太高。”
张峦本以为宫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都是价值几千几万两银子的宝贝疙瘩。
像什么孤品、绝世名家字画等等。
此时他才知道,不管那些传世字帖、名画之类的瑰宝宫里是不是有,至少轮不到他去兜售,他要卖的就是前几年梁芳倒腾回来的“宝贝”。
说白了就是皇帝有钱的时候,淘换回来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平时拿来把玩过把瘾,一旦荷包瘪了,就想把这些东西变现……
父子俩回去的路上,张峦直言不讳:“咱这位陛下,听起来跟民间的纨绔子弟没啥区别。你想啊,正经过日子的,谁会用自己的钱去买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回来?”
张延龄反问:“对皇帝来说,啥有用,啥没用?”
这问题一出,张峦瞠目结舌,半天回答不上来。
……
……
之后一天,乃张峦第一次入宫当讲官。
他也不知该去哪儿与东宫讲官会合,干脆就按儿子提醒,到长安左门前等候,待谢迁等人到了,跟随他们一起入宫。
半路上他想跟一众东宫讲官搭话,却发现没人愿意跟他交谈。
谢迁刻意放缓脚步,小声提醒:“入宫后,趋步禁言,这些都是规矩。虽然只是往文华殿去,但跟前往奉天大殿没什么区别。”
“知道了。”
张峦悻悻然。
好不容易见到这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宫讲官,我本想以翰林院同事的身份与之建立起良好关系,结果一个个眼高于顶。
得。
反正我不是进士出身,纯属来混日子的。
看你们装逼就行。
……
……
文华殿内。
当天谢迁特地给朱祐樘介绍新讲官,也就是张峦。
朱祐樘脸色平静,问道:“谢先生,不是说今天要请倪先生过来讲书经吗?为何没见他人?”
之前倪岳奉调东宫来当讲官,这样一来,本身就有其他主职尤其还是六部侍郎这样的部堂职务,平时只能当作特约嘉宾一样,在特定的时候前来讲课……跟张峦的处境有点儿像。
谢迁道:“未接到详细情况通报,请恕臣不能回答太子的问题。还请太子准备好书籍,今日要写文章,并进行点评。”
“好。”
朱祐樘立即拿出自己的课本和笔记。
旁边有早就准备好的宣纸,供他写文章所用。
……
……
张峦虽为东宫讲官,但其实就是跟着来凑热闹的,中间不会有任何内容需要他来讲解。
其实他也想上讲台去讲上两句,可惜一众东宫讲官并不待见,无论他是不是鸿胪寺卿,无论之前他是否参劾过李孜省和梁芳,又或者他有什么铮臣的美名,至少在翰林院这种地方,他这种没学历没资历也没人脉的三无人员,就是个花瓶角色。甚至连花瓶都算不上。
但对张峦来说,却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在旁倾听大儒讲课,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
谁说我是来给别人上课的?
我来当学生的好吧?
你们讲,我就在旁边听,我跟太子一样虚心好学……我定能把你们脑子里的学问偷师回来,然后成就一代名师的美名……
理想很美好,刚开始他的确享受这种听课过程。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沉不下心了。
脑子不由自主就开始想那些酒色财气的东西,甚至开始琢磨接下来要如何变卖宫中贡品……稍微收回心神,一阵负罪感袭来,让他有种捶胸顿足的冲动。
但转念一想,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偶尔开开小差怎么了?突然内心就安详很多,继续发呆。
正当张峦在那儿魂游天外时,旁边一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峦侧目一看,吓了一大跳,却见覃吉那张老脸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自己面前。
“这……?”
张峦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用眼神问询你是怎么个意思?
覃吉凑到他耳边道:“张翰林,这边请。”
张峦抬头看了朱祐樘一眼,只见朱祐樘正在那儿奋笔疾书。
再瞅瞅别的讲官,此时他们全都在用心备课,没一个人留意自己……他心说就当是出去方便一下。
人有三急嘛,还能拦着我不成?
于是他起身,跟覃吉往文华殿外走去。
……
……
“呼。”
出了文华殿,张峦呼吸着新鲜空气,突然发现天空好蓝,景色真美,心情陡然变得舒畅起来。
而与之对应的,文华殿就是个封闭压抑的鬼地方。
幸好。
张峦心说,总归我每月入宫个三两趟就行,要是天天来,真能把我给郁闷死。
“张翰林,首先恭贺您晋升东宫讲官,以后还望您多多照顾。”
覃吉笑着说道。
“好说,好说。”
张峦大大咧咧道,“我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升了讲官,其实我官职没怎么变化,还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卿,但重新履任后我还没回鸿胪寺去瞅瞅呢,大概明天就会前去衙门应卯。”
覃吉笑道:“您贵人事忙。”
张峦有意引导话题,问道:“覃公公有事吗?其实就算我在殿里边也没什么可教太子的,毕竟跟那些一甲进士和庶吉士相比,我这个秀才出身的监生自惭形秽啊。”
“张翰林您说话可真直接。”
覃吉笑着道,“是这样的,太子妃知晓您今日入宫,特地跟太子打过招呼,说是中午想请您到端敬殿一起吃顿便饭……您看如何?”
“啊?”
张峦一愣,这才想到,原来自己在宫里并不是人生地不熟,原来还有自己的至亲女儿在宫里边呢。
“这样做合适吗?”
张峦迟疑地问道。
覃吉也是有话直说:“说实话,并不合规矩,但太子妃已有数月未曾跟家人会面,心中着实想念。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娘娘宠爱有加,所以只要是大致还算说得过去的请求,太子都会应允。”
张峦问道:“那覃公公觉得,我是否该去呢?”
覃吉凑过去小声道:“以老朽所见,还是不要去为好。这话,也就您跟太子讲才行,我们这些人……不好随便建言。”
言外之意,你们才是一家人,而我只是个跑腿传话的。
你是主,我是仆,那不好听但讲原则的话,当然由你去说最合适不过。
张峦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道:“那我……就不去了。麻烦覃公公跟太子说一句,我第一次入宫侍讲,差事还没搞清楚,中午抽身去吃饭,有些不太方便,不如等以后熟悉这里的一切,再行过去。你看这样可好?”
“好,好。”
覃吉笑着道,“那老朽就这么跟太子说。”
“行。”
张峦笑了笑。
二人又稍微寒暄几句后,张峦折返文华殿,重新坐回他的位子发呆。
……
……
因为当天是初九,而下午朱祐樘会被安排听取朝事汇报,所以到中午时,讲官就会散去,张峦也无须留下,直接出宫便可。
“谢谕德,我想问一句,要是平常在这里上一天课的话,中午在哪儿用饭啊?”张峦好似个不懂规矩的村野莽夫一般,出宫路上,找到谢迁便问东问西。
谢迁回答:“平常可以自行带饭来。”
“啊?带……带饭?”
谢迁张大嘴巴,心说,宫里条件这么艰苦的吗?
我来给太子上课,还要自己带饭?
谢迁解释道:“以前有经筵日讲,宫里都是赐酒馔的,不过如今只是给东宫讲授学问,条件也就平素了些,但每年遇春秋两节,或是太子生辰,都会有额外的束脩相赠。”
“原来是这样。”
张峦心想,我为了那点儿节日奖金,至于这么奔波劳碌往皇宫里来?
“对了,谢谕德,不是说太子遇到事情有需要人在旁参详时才召我入宫吗?我听说,今天下午太子就要在文华殿见阁老、尚书什么的,届时司礼监也会来人吧?我是不是要去旁听,为太子答疑解惑啊?”
张峦期冀地问道。
谢迁心说,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啊。
你咋不上天呢?
谢迁也是脾气好,笑着摇摇头,就差把“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说出口。
“来瞻,先前见覃公公请你出去,可是有事要与你说?”
谢迁反倒提出了问题。
张峦道:“哦,是小女听说今日我入宫,便想请我到端敬殿一起吃顿饭。毕竟自从她入宫后,我们父女就再没见过面。”
谢迁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赴约呢?”
“啊?”
张峦惊讶地问道,“谢谕德,你认为我应该去吗?可我问过覃公公,他说最好不去为宜,毕竟不合规矩。”
谢迁笑道:“道理是如此,但人非草木,父女相见也体现出儒家孝义,就算传出去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那……那……”
张峦心想,我靠,你不早说?
我也想见见我闺女,要是我那女儿知道我不肯去,还不得伤心难过?
“来瞻你能听从他人意见,顾念太子和太子妃的立场和处境,的确难能可贵。”谢迁又笑着赞扬一句。
张峦道:“谢谕德就别恭维我了,我什么情况,自己知晓。我没什么能耐传授给太子,连我都不知道陛下为何要给我安排此差事。”
“是陛下特意安排的吗?”
谢迁求证一般问道,“你能确定吗?”
张峦一怔。
想到这件事乃李孜省告知自己的,他也不知道翰林院的同僚是否该知晓。
虽然他自认耿直中正,不应该隐瞒同僚,还是像谢迁这样的上司,但这会儿……
“若这一切,真乃陛下安排,必有其深意。”
谢迁分析道,“太子如今成家立室,开始逐渐有了担当,眼下课业和学问之事,太子进修得已八九不离十,谁来授课差别其实并不大。但对于治国经纬之事,则需特殊人才前来传授经验。”
张峦问道:“那又怎样?”
谢迁道:“有些道理,从你口中说出来,或更能让太子接受。而有些话,身为臣子……我们是不方便讲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