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什么事都敢往身上揽
乾清宫。
梁芳气定神闲前来面圣。
进到大殿内,就见到皇帝面前的龙案上摆着两个盒子,里面装着什么他自然是完全不知情,心里却打了个突。
“奴婢参见陛下。”
梁芳疾步上前行叩拜礼。
“起来吧。”
朱见深神色波澜不惊,只是语气听起来冷漠异常。
要是这会儿能抬头,梁芳就会发现成化帝目光冰寒,里面充斥着被人欺骗后的羞恼和愤怒。
梁芳站起身来,依然低着头,只是眼角的余光特地往一旁站着的太子主仆三人身上瞥了一眼,心中生出几分恨意。
好你个太子,我设计诬陷你,你不乖乖受着居然还敢反抗?
简直岂有此理!
跟后世某帝的行为逻辑一模一样。
朱见深看见了梁芳的小动作,没有说什么,问道:“先前朕问过你有关贡品之事,提到了望远镜这东西,你可还记得?”
梁芳拱手,毕恭毕敬回答:“奴婢自然记得。奴婢已派人去南京和广州等地找寻,估计这几日就会有消息回报,定不让陛下失望!”
“那东西真是你找来的吗?”
朱见深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喝道,“朕要听你的实话,你掂量好再回答……你知道朕不喜欢被人欺瞒。”
梁芳一听,心凉了半截,但他还是强撑着道:“回陛下,东西虽非臣亲自去民间一件一件搜集,却是下面的人殚精极虑寻获,花费了大量心思……
“至于那望远镜,臣之所以一心为陛下搜寻这宝物,乃清楚其功效后,为了让其能作用于边军刺探敌情以及将领指挥作战中,助我大明扬威域外。奴婢为陛下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说到这里,梁芳差点儿都要哭出声来了。
大有一种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就在你面前一头撞死的架势。
朱见深都快被梁芳这番表演给气笑了,问道:“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朱见深冲着覃昌示意了一下,随即覃昌便把案桌上一个盒子打开。
覃昌从匣中取出一个望远镜,走到梁芳面前,梁芳一看立即傻眼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子一口气送给朕十个望远镜,还进献了一批香皂。话说香皂朕准备送到宫里各殿供日常使用,而望远镜如你所言要用在边关军事上……梁芳,你知道什么叫君前立状,不得信口开河吗?”
朱见深语气虽然还是那么轻缓,但威胁的意味已十分明显。
你个狗东西,也亏朕信任你,先前你说这东西是你进献的,朕当时就相信了。
竟还派人去东宫训斥太子!
结果没过两天,人家太子自己把东西呈递上来,你却还推说要去找寻?
找你个大头鬼啊!
你不会是把朕当猴耍吧?
简直无君无父!
你这厮的行为,就跟坐在观众席看朕父子给你表演猴戏一般无二,可恨复可恼!
“奴婢……奴婢也不知是怎生回事。”
梁芳不断磕头,“奴婢也好生奇怪,为何此物会出现在此。奴婢该死……或许是先前贡品中的望远镜、香皂等物,本就不止太子进献的那些,而……是一整批,只是后来……后来……”
梁芳脑袋瓜转得飞快。
既然我坚定认为太子没能力搞到这东西,如今的现实却是太子在献完第一批后又继续献上第二批,并借机摆我一道……
那必然是第一批东西他克扣下来,故意只呈献了一小部分,后面又把剩下的呈递到了陛下面前。
太子这是在算计我啊!
覃昌笑道:“梁公公,你说这些东西仍然是你丢失那批贡品中的一部分,有何证据?好像上次也只是你空口白话,说有这么一批东西,陛下甚至都未详细查证。现在太子又献上第二批十个望远镜,你却说还是你的……没有证据,难以服众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梁芳并不去争辩。
他觉得,皇帝肯定会相信自己。
陛下就算是有十个脑子,会相信那东西是太子这般资质平庸,且深居宫中的人能得到的吗?
那肯定是我这样的大能人才能为您搞到手。
朱见深语气竟出奇地变得平和下来,颔首道:“好吧,梁芳,既然你说这批东西是你的,那朕还想再要一批,你能呈上来吗?这十个加上前面一个,定然不够前线将士使用,多多益善。”
梁芳一听,总算是有机会力挽狂澜了。
心说韦兴所言在理。
要真是连太子都有本事寻到的东西,我还怕搞不回来?
你太子有这方面的渠道,那我也一定有,且只会比你更多!
梁芳赶忙道:“回陛下,奴婢定能再搜罗一批回来,不负圣恩。”
随即梁芳在被成化帝狠狠训斥一番后,被打发回去准备贡品。
而朱祐樘则被朱见深留下来一起吃饭……
这算得上是最近朱祐樘最风光的时候,既得到老父亲的嘉奖,还又有了跟父亲饭桌上叙话的机会。
当然饭菜还是先前朱见深跟邵妃母子吃的那一桌。
“太子,你说望远镜乃是从黄山上取得的材料制成,还是徽州商贾发现的,那你是如何跟徽州商贾联络上的?”
朱见深明显不单纯是留儿子吃顿饭这么简单。
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想不通。
如同梁芳的莫名自信一样,连他这个皇帝父亲都不相信儿子会神通广大到能弄来别人搞不到的好东西。
朱祐樘求助一般,望向侍立一旁的覃吉,道:“乃覃老伴帮儿臣弄到的。”
“是吗?”
朱见深厉目打量覃吉。
覃吉急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道:“回禀陛下……徽州商贾一直在京城设有会馆,他们也有忠君爱国之心,也是偶然的机会,他们将东西送到了老奴府上。”
“嗯。”
朱见深似乎不太接受这种说辞。
覃昌在旁插了一嘴:“若真如太子所言,黄山云母乃世间罕见,甚至几百年或是几千年才出一块,那梁公公再想通过一些方式制一批望远镜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朱见深瞪了覃昌一眼。
好似在说,这根本就是朕给梁芳挖的坑,还用得着你来提醒么?
朱见深冷声问道:“徽州商贾还说过什么?你一五一十给朕讲清楚!”
覃吉恭谨道:“他们的确明确指出,那块黄山云母如今只剩下一些残破的碎片,最多能造出几个成色不高的出来。”
朱见深朝覃昌指了指,道:“那就去通知梁芳,让他跟太子一样,也给朕献十副望远镜,若不成,让他自行领罪吧。”
覃昌谨慎地问道:“那……陛下,时间定多久合适呢?”
“一个月。”
朱见深道,“从京师到黄山,派人快马加鞭过去,也就几日时间,给他准备的工夫,这一个月料想怎么都足够了。还有,那香皂也是徽州商贾弄出来的吗?”
覃吉继续替太子回话:“是的。”
朱见深问道:“那香皂有何说法?”
覃吉道:“香皂并无明确说法,似是可以批量造出来,若是可行的话……他们或还会再进献。”
“挺好。”
朱见深夸奖道,“虽然香皂只是日常所用,但效果着实不错,朕也亲自试用过了,去污效果卓绝,更难得的是洗过后通体带着香气,舒爽异常。”
覃吉急忙微笑着道:“回陛下,这次送来的香皂,香气与前一批又有所不同,据说是萃取各种花卉精华,精心调制出来的。”
朱见深点头道:“那就让他们多进贡些,各宫各殿都用得上。”
“是。”
覃吉赶紧应声。
朱见深这才望向儿子,道:“太子,先前朕误会了你,还以为你冒他人之功,是借花献佛,未曾想你真的出息了。”
朱祐樘赶紧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
“嗯。被朕误会了,还能做到守住灵台清明,不急不躁做事,挺好的。”朱见深道,“这样吧,覃吉,你记好了,过个几日就让太子在文华殿视事。”
“儿臣尚有很多地方需要补足,或不能胜任政事。不过儿臣定会多加学习,不辜负父皇的期许。”
朱祐樘非常清楚自己没资格争权夺利,皇帝说让他去文华殿视朝,很可能只是在故意试探,所以先委婉推辞,然后再说接受一切安排。
“嗯,先用膳吧。今天的饭菜稍微有些凉了,赶紧吃……这两天你有闲暇的话不妨多过来,朕正好考校你的学问。”……
……
一场好似鸿门宴般的晚饭,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就结束了。
当朱祐樘带着覃吉和蒋琮回到端敬殿,如释重负般一屁股坐到了书桌前的凳子上,然后伸手去擦额头渗出的滴滴汗珠。
“太子。”
覃吉见状,赶紧把干布递了过去。
蒋琮也转过身,想出殿去叫人端热水进来,供太子洗脸。
“不用了,我现在很好。”
朱祐樘自幼便很独立,不愿意为些许琐事便麻烦身边人。
蒋琮只能乖乖站在那儿,静候太子吩咐。
过了一会儿,待心情平复下来,朱祐樘感慨地道:“老伴,还好有你在,望远镜的事算是暂告一段落了,我真怕梁芳会在殿上跟我当面对质……如果他多说几句,我可能会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而崩溃。”
覃吉安慰道:“太子,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蒋琮问道:“覃公公说是自徽州商贾处得来的东西,难道就不怕那些商贾有所隐瞒,其实还能造出更多来?”
听到这里,朱祐樘也不由紧张起来,赶忙望向覃吉,因为这也是他顾虑的事情。
覃吉却很坚定:“不会的,既然我说了没多余的,市面上就一定寻不到新货,其实……就算连徽州商贾本身都做不到。”
蒋琮一听瞬间明白过来,惊讶地问道:“覃公公,您不会是想说,那东西根本就跟徽商无关吧?您这可是……”
“我可没有欺君,我所说的都是实话,这东西的确跟徽州商贾有关系,说他们做不到,是因为徽州商贾在其中只是起到辅助作用,并不为主导。”
覃吉对张家人很自信。
因为张延龄明确跟他说过,这东西旁人造不出来。既然张家倾尽全力帮太子,怎可能会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呢?
朱祐樘似乎也想起什么,道:“老伴说过,有人暗中帮我……是帮我的那人这么说的吧?”
“嗯。”
覃吉坚定点头。
蒋琮此时很好奇。
到底是什么人出这么大的力?
朱祐樘道:“今日午后,上课前谢先生还曾问过我,有关贡品之事,我说不太清楚,一切都问老伴你,谢先生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蒋琮道:“先前有人给谢翰林他们送礼,覃公公发现端倪,及时收回并上交陛下,终于力挽狂澜,谢翰林他们问问情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覃公公,东宫那些讲官,应该都会感谢你替他们化解了灾难。”
覃吉赶紧摆摆手:“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都是有人暗中相助的结果。蒋琮啊,有些事,就算打死也不能对外人言,明白吗?”
“这是自然。”
蒋琮赶紧表明立场。
……
……
梁芳私宅。
梁芳出宫后,乘坐马车回到家中。
韦兴已早一步到他家里等候。
“梁公公,您这是……”
韦兴看到梁芳时,发现梁芳浑身都湿透了。
二月天,天气还非常寒冷,梁芳整个人就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冷风一吹有多难受可想而知,由此也可知梁芳有多狼狈了。
梁芳扶着椅背坐下来,声音仍不住颤抖:“活见鬼……真是活见鬼了。”
韦兴问道:“乃陛下又……”
梁芳抬手道:“住嘴,莫要非议圣上!乃是太子……他真的把望远镜找到了,一次就进献了十具之多,陛下正是因此而召见我,劈头盖脸将我喝斥一通,并表明,要是不能寻来相同的东西,吾命或休矣。”
“啊?不……不会这么严重吧?”韦兴一听顿时紧张起来,“陛下以往那么宠幸您,怎会如此不讲情面?”
“啪!”
梁芳猛一拍椅子扶手,仰天一叹,随即凄然道:“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万娘娘在的时候,咱有什么做得不如陛下之意或令陛下不顺心的地方,只要万娘娘随随便便说上两句,事都会圆过去!可现如今呢?人走茶凉,陛下已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事事由着咱了。”
梁芳越说越悲凉,声音沙哑,不知不觉间已然破音。
韦兴苦着脸道:“那……要不赶紧通知到广州,或是南京……问题是那东西到底是谁进献的?”
梁芳摇头道:“咱家现在怀疑,那东西从一开始,就并非是地方上送到京城的贡品。”
“啊?这……这怎么可能?太子……太子有那实力吗?”
韦兴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恐。
因为梁芳都说了,要是搞不来一批望远镜,或许性命不保,而他韦兴情况也不会比梁芳好到哪儿去。
现在又说不是地方上贡的,岂不意味着那贡品的源头在哪儿都不知道?
完全是抓瞎。
“老爷,宫里来人了,好像是提督东厂的韦公公。”
梁府下人进房来通禀。
“韦泰怎么来了?”
梁芳听到韦泰前来,不由紧张莫名。
从情理上来说,他这个御马监太监乃宫中两大山头之一,完全可以不把韦泰放在眼里,但韦泰不管怎么说也是执掌东厂的存在,万一人家就是替皇帝来拿人查办的呢?
韦兴一缩脖子:“我先避避。”
“一起去见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置身事外不成?咱家做这一切,并不全是为了我自己,要不是陛下说太子将来会追究咱这些人耗尽皇室窖藏存金之罪责,咱至于会跟太子过意不去么?”
梁芳越说越气,一双厉目瞪向韦兴,凶光毕露。
韦兴苦笑道:“行吧,咱家就跟你一道去见客!看看韦泰到底要作甚!”
……
……
韦泰被请进梁府。
先前梁芳连覃昌都不放在眼里,但现如今见到韦泰,都要小心应付。
因为梁芳心中是真的怕了。
中官最大的特点,就是趋炎附势,同时也最懂得见风使舵。
“乃是覃公公吩咐我来传话,陛下重申,以一个月为期限,必须拿出十副望远镜,否则严惩不贷。”
韦泰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继续道:“同时覃公公也让我告知梁公公,别想什么南京和广州了,东西就是太子寻来的,据说乃黄山云母所制,系日月精华孕育所得,上百年才能出一块,或是仙家至宝。”
“上百年?”
韦兴在旁已惊呼出声。
“是一整块原材料。”
韦泰道,“你们别妄加揣测了,东西乃是东宫常侍覃吉搞回来的,似乎是从徽州籍的商贾手上所得,那块黄山云母已损耗殆尽……要是一切都如覃吉所言的话,最多还能用下脚料制造几具望远镜,仅此而已。”
“覃吉!?”
梁芳听到这儿已是咬牙切齿。
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在这个不起眼的老太监身上吃了大亏。
韦泰道:“梁公公怎这么不小心呢?真是什么事都敢往自己身上揽啊!望远镜可关乎到西北前线行军打仗,再怎么重视都不过分……
“哦对了,还有香皂,那个似乎容易采办些,你要是弄不到望远镜,搞些个香皂回去,或也能……呵呵。到时候内相大人或还会替你说两句好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