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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断龙者(上)(4 / 1)

当泰尔斯硬着头皮走过重重护卫,顶着一双双比平素更凶悍的眼神——特别是来自尼寇莱的警告目光,穿过那道老旧厚重的弧顶门,迈入他熟悉无比的耐卡茹藏书室的时候,星辰的王子正在为原本应随意而轻松的会面而发愁。  塞尔玛清楚自己所身处的政治漩涡吗?  不知不觉,少女已经身在一个无法逃避的棋局里,她所面对的,是伦巴、罗尼、龙霄城一众封臣这样的老辣棋手。  泰尔斯不知道里斯班跟她说了多少,也不知道女大公现在是什么状态,而且他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去面对塞尔玛。  面对那位曾经的女孩儿,现在的女士。  藏书室还是老样子,被一排排高大书架所填充的弧型回廊,在光与影的交织中掠过他的视野:书架旁的通道被火盆和天花吊顶的反光宝石映照得明亮而清晰,隔断了光线的书架与书架之间则只剩下昏暗和朦胧。  泰尔斯就这样忐忑而焦虑地走在光亮与黯影之间,走过一排排书架,来到六年前他和两位女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存放着两国之间第一份条约的玻璃柜。  “你迟到了。”  龙霄城女大公静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并拢的膝盖上平躺着一本翻开的厚书。  泰尔斯犹疑地看了看四周,毫不意外地在回廊的两侧尽头看到了金克丝女官和两位女仆的身影,前者仿佛雕像一样,搭着双手,优雅而高贵地平视着前方。  王子深吸一口气,走到塞尔玛的面前,压低了声音。  “塞尔玛,听着,我……”  头也不抬的女大公打断了他,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却很平静:“这一批书籍是商人们从龙吻地新搜集来的,听说有许多是古籍和手抄本。”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对于塞尔玛打断他这件事情有些意外。  他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拉过一张木制座椅,把椅背转向塞尔玛,脸色沉重地倒坐下来,双臂趴在椅背上。  那个瞬间,王子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嘿,”面对六年多的老友,他难得生硬地开口:“我……我听说听政日上发生的事情了。”  少女没有回答,但她的手却没有再翻页。  “我想说,呃,”真正见到塞尔玛的之后,泰尔斯只觉得自己变得笨口拙舌,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僵硬地道:“谢谢你——保护了我。”  女大公依旧没有抬头,但她却从鼻子里小小地嗤了一声,要不是泰尔斯听力过人,差点就以为她在走神了。  “但是,”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我也听说了……”  “这批新来的书籍,我刚刚翻了翻目录,”然而,女大公再次打断了他:“里面很多内容都是你所关心的,比如终结之战。”  “还有巨龙……”  塞尔玛的脸庞依然深深垂下,与书本几乎平行。  泰尔斯脸色一紧。  她的情绪不对。  “塞尔玛。”  “关于听政日,”泰尔斯想起普提莱跟他的两段谈话,咬紧牙关:“你……我……”  “嗯,婚事。”  泰尔斯愕然:“啊?”  塞尔玛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带着淡淡涩味的微笑。  “这就是你今天训练的时候,想跟我谈的,”女大公轻轻嗤笑道:“不是么?”  泰尔斯不禁注意到,少女的眼睛里有些红丝。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  塞尔玛合上膝盖上的书本,轻轻叹息。  “所以,你想说什么?”  她把书本摆上一旁的桌子,直截了当:“推荐一位丈夫给我?”  塞尔玛说这话的时候挑起了眉毛,看上去颇为咄咄逼人。  泰尔斯的话语有些滞涩,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最终只能蹦出几个词:“我……”  “我想问……”  塞尔玛微微偏头,夹鼻眼镜后的碧色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泰尔斯头一回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目光也有这么难以招架的时候。  几秒钟后,依然组织不出语言的王子只得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所以,关于你的婚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有什么人选吗?”  这一次,塞尔玛牢牢地盯着他,整整盯了十秒钟。  让泰尔斯心中忐忑。  最终,塞尔玛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摇摇头移开目光。  “就是那些人,直属封臣的伯爵们,比如——赫斯特伯爵。”她淡淡地道。  “赫斯特?”泰尔斯皱起眉头:“烙铁郡伯爵?那个黄金胡子?”  “是啊。”  塞尔玛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在龙霄城的直属封臣里,他的年龄与我最是相当。”  王子抓住椅背,直起腰来。  “年龄相当?”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吐出一口气,在初初的惊讶过后不屑地道:“是啊,也就只比你大了二十岁嘛。”  塞尔玛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  “或者贵族的子嗣,纳吉尔伯爵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儿子,是家族继承人。”  “小纳吉尔?”泰尔斯再次皱起眉头:  “哈,我听说他的风流名声从城里的女仆到郊外的母猪都知道……”  女大公疑惑地眯起眼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泰尔斯轻哼一声,摇摇头:“后厨的小道消息:宴会的时候,女仆们都要……算了,不重要。”  塞尔玛抿起嘴巴,似有不满:“实在不行的话,还有夏尔……”  这一次,泰尔斯打断了她。  “里斯班伯爵?摄政大人?”  王子像是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老天,那老头连孙子都有了!”  “泰尔斯。”  塞尔玛似乎终于受够了泰尔斯的口吻,她冷冷地道:  “我说的人选,就是夏尔的孙子。”  泰尔斯:“……”  塞尔玛不满地盯着地面,尴尬的泰尔斯则把下巴顶在手臂上,一时间无话可说。  终于,两人之间的沉默被女大公打破了:“泰尔斯。”  只听她用带着疲惫的声音,低声问道:“你不想看到我结婚吗?”  泰尔斯没有马上说话。  “塞尔玛,”几秒之后,泰尔斯才堪堪出声,声线低沉:“告诉我实话。”  “你真的想结婚吗?”  塞尔玛猛地抬起头,脸色紧绷。  “这重要吗?”  少女的话在王子听来像是在赌气:“你知道,我必须结婚。”  泰尔斯微微蹙眉,他直起腰,把椅子挪近了一些。  “我们彼此认识六年了,你知道……”  王子表情认真:“我不想看见你不开心,不希望看见你被逼着做不情愿的事。”  “因为……”  塞尔玛怔怔地看着他。  因为是我把你害成现在这样的。  泰尔斯闭上嘴巴,心情黯然地对自己道。  他的眼前出现了六年前,小滑头答应帮助他的那个瞬间,以及小滑头被宣布为龙霄城女大公的那个瞬间。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把下巴靠回椅背。  几秒后,女大公偏过头,看向另外一边。  “就算我不想,但那又怎么样呢?”塞尔玛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你又能怎么做呢?”  “你能禁止他们来娶我?”  女大公依然偏着头,看不清表情,双肩却在微微颤抖:“还是能……不许我嫁给他们?”  泰尔斯抬起目光,心中惆怅。  她不喜欢这事儿——他这么告诉自己。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要嫁给他们。”  塞尔玛突然回过头,冷冷地盯着他。  “哼。”她嗤了一声。  “如果我不嫁给他们,”那一刻,少女的目光很奇怪:“那我又该嫁给谁呢?”  泰尔斯只觉得眼皮一跳。  赶在女大公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之前,他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的意思是说……”  “你是女大公,”泰尔斯就咳嗽一声,学着记忆里的某个大块头警戒官的样子,挠了挠头:“只要你坚持自己的意志,就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要个丈夫,那就不必勉强自己非得嫁人。”  说完这话,泰尔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耸了耸肩,尴尬地笑笑。  塞尔玛深深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好半晌,女大公才轻声开口:“你也见到今天的黑沙领使节了……夏尔告诉我,自由同盟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夏尔也说,龙霄城没有选择,如果我想赢得封臣的支持,维护女大公的权威……”  “那你就更不能随便嫁人了!”  泰尔斯打断了她的话,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你不能寄希望于用婚姻来赢得支持。”  “想想看,你只有一个人,”王子深吸一口气,顶着塞尔玛直勾勾的眼神:“而龙霄城光是伯爵就有六位,无论你嫁给了谁……”  “也许你能短暂地平息风波,度过这一幕危机。”  “但代价是:你很快就会被卷进更深一层的龙霄城内斗里,”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的新丈夫是其中一员,所以你将无法再在封臣间的关系中置身事外,无法作为至高而公正的仲裁者,无法作为他们的封君……来统治这片土地了。”  “而且,用自己的婚姻向贵族们妥协,这样做的女大公,是换不来忠诚的。”  这一次,塞尔玛盯了他很久。  盯得泰尔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知道,”少女的声音有些飘:  “夏尔也是这么说的。”  “里斯班?”泰尔斯一个激灵:“他也反对你结婚?”  塞尔玛没有直接回答他,她失笑道:“但封臣们会很不高兴的。”  她无精打采地道:“我要怎么办呢?龙霄城要怎么办呢?”  “他们本来就对我很不满了,说我仪态不稳,风姿不佳,打扮和谈吐都不成熟……”  “如果我还拒绝跟他们结婚,没有子嗣……”  女大公微微叹息,有些颓然和疲惫:“我知道:在未来,无论出兵还是法令,他们都不会乖乖合作的。”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何,知道里斯班也反对领主结婚这件事之后,他莫名地觉得放心了好多。  但他转过头,却看见女大公消沉而苦涩的表情。  泰尔斯轻轻捏拳。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不,塞尔玛,”王子认真地道:“这与你的仪态和风姿无关,与你的打扮与谈吐也无关。”  “甚至跟你结婚与否,有子嗣与否都无关。”  “你的封臣们,他们会有这种态度……”  塞尔玛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  泰尔斯的拳头越捏越紧,他深吸一口气。  “是因为,因为……”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女大哦姑娘再一次打断了。  “因为我是位女大公,”塞尔玛失笑一声,她把头颅向后一仰,靠上椅背,斜着看向远方的一排书架:“是个女人。”  “让他们看不起的女人。”  泰尔斯怔住了。  “对,我知道的,”塞尔玛的声音很低沉,乍听之下毫无情绪:“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们不习惯,更不喜欢一个女人的统治,无论是他们还是敌人,都觉得这样的龙霄城不稳妥,他们觉得我既弱小,又无知……”  “所以他们催我结婚:女大公嫁给本地的龙霄城贵族,在我肚子里留下种,冠以沃尔顿之名,终有一天把权位交给他。然后,龙霄城才算安定下来了。”  泰尔斯没有说话,但他握住椅背的手更用力了。  “听政日里,无论我说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看向夏尔,”塞尔玛的话像是在无意识地梦呓:“说对了,他们就对夏尔投去赞许的目光,错了,就对他予以责备的眼神。”  “不止这一次,以前也是一样。”  “以后也是。”  塞尔玛轻轻地抖了抖肩膀,麻木也似地失声一笑。  “我所谓的封臣们,没人在乎我,”女大公的声音很微弱,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似乎失去了一切支撑自己的力气:“他们在乎的只是女大公头衔和沃尔顿的血脉。”  “而我自己,根本不重要——除了我的肚皮,因为那里能生出沃尔顿的种。”  泰尔斯微微咬牙。  塞尔玛深吸了一口气,双眼通红地看着泰尔斯。  她突然扑哧一笑。  “也许他们是对的,泰尔斯。”  塞尔玛咬住下唇,面无表情:“女大公什么的,也许我根本就做不到。”  “也许我天生就软弱不堪,就该倚靠他人。”  女大公声音越来越缥缈。  厚重而古朴的藏书室里,她就这样斜斜地靠着座椅,幽幽地道:“小时候,我倚靠着阿莱克斯,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女仆。”  “长大一些了,我倚靠着你和努恩陛下,靠着你们的力量成为女大公。”  “现在,我倚靠着夏尔,由他替我统治龙霄城,处理那些我无法可想的事情。”  “未来,我也必须倚靠我的丈夫,靠着我肚子里的血脉,稳定龙霄城,活完下半辈子。”  “更何况,我根本连沃尔顿的血脉都不……”  “砰!”  王子一巴掌拍在椅背上。  “塞尔玛!”泰尔斯严厉地开口,呵斥住了愕然的少女。  “塞尔玛,小滑头,”王子深吸一口气,摆出他所能想到的最严肃的表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拉着你逃课么?”  “尤其是金克丝女士的礼仪课。”  不等对方回答,泰尔斯就开口了。  “因为你是位女大公,”少年握紧拳头:“但他们教的是纺织、缝纫、刺绣,弹奏、歌唱、跳舞、持家。”  “他们把你当成了大公夫人。”  “女大公和大公夫人,它们是同一个单词,”泰尔斯咬紧牙齿:“却有天壤之别,绝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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