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泉州有个李先生
因为是清明节,私塾放了一天假。林聪不用上课便窝在家里睡懒觉,林大娘在厨房里一声狮吼。“林聪!过来!”
林聪懒洋洋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挪到厨房。“阿母,什么事啊!”
林大娘乘了一大盆润饼菜放到食篮里,对林聪说:“给你们家先生送润饼菜去!”
林聪老大不乐意。“先生家自己会做的啦!”
林大娘敲了他一个板栗。“是师母是外地来的,不一定会做!”
林聪捂着脑袋说“哦”,又说:“那你不放饼皮、花生粉啊?”
林大娘一拍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忙放了一壶花生粉和一叠润饼皮进去。
林聪拎了食篮,出门遇到林家大姐林秀珠,林秀珠问:“阿弟你去哪里?”
林聪说:“先生家。”
林秀珠一怔,随即道:“我跟你去吧……”
“你哦……”林聪上下打量她,笑道,“阿姊算了啦,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先生一表人才气宇轩昂,自家阿姊春心萌动,他这个弟弟一看就知道,并且知道阿姊没戏,人家师母多温柔体贴善良贤淑啊,先生平时清清冷冷的,一看到师母就笑,鹣鲽情深,说的就是他们了。
李先生是年初到的泉州。在城南买了间宅子住下了,这小地方,一点风吹草动都传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是来了这么个举止不凡的年轻人。一下子,全城姑娘都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只可惜,人家名草有主了,夫妻两个如胶似漆,放别人身上还好,放那清清冷冷如谪仙的李先生身上,真叫人掉了一地下巴。
泉州的私塾是孔庙改建的,被称为文庙,城里适龄的男子都会去那里上课,原先讲课的老先生姓张,上了年纪,年前离任了,刚好来了个学识渊博的李群,泉州太守听了他的名字,虎躯一震,二话不说就让他接了这个位子,还对莘莘学子们说:“让他教你们,你们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李先生嘴角微抿,对太守挥了挥手,太守又是虎躯一震,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这人什么来头,让太守都这样诚惶诚恐?
他们见识有限,觉得是太守尊重读书人的表现,心里想。这太守虽然没做出什么业绩,但好歹不算个坏人。
一日课上,提到为官之道,有人发问,李先生就说了:“官有两种论法。以财论,以才论。以财论,这世上有两种官。一种是贪官,一种是清官。以才论,一种是明官,一种是庸官。贪财有才的官,是贪官,却未必不是好官。清官没能力,是庸官,却也未必是好官。真正的好官,清廉贤明,又有极强的办事能力,古往今来,寥寥数人而已。至于没有能力拿钱不办事的官,则被统称为狗官,这种官最多会写些官样文章伪造政绩,祸害一方乃至天下。乃是真正的国之蛀虫。”
李先生这一番“官论”让旁听的太守汗津津浑身直颤,底下学生听得新奇不已,纷纷提问。
其中一人问道:“先生说得这么透彻,可是曾经当过官?”
李先生微微笑道:“当了一小段时间,觉得不合适,便辞了。”
又有人问:“当的什么官?”
李先生答道:“不是什么大官,给人跑跑腿罢了。”
泉州太守何守仁听得不是滋味——就算是跑腿,那也是给皇帝跑腿,一品跑腿小官……
虽然李先生这么说,但学生还是极为崇拜他,先生讲课不像张举人那样,只会照着书上的东西念,总而言之一句话:“孔子说的是”,听得学生连连哈欠。
李先生讲课,针砭时弊,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天南地北,简直是无所不至……上课不到三天,各家姐姐妹妹突然都变勤快了,中午纷纷提着食篮来给自家兄弟送饭菜,就算住在文庙附近想回家吃饭,都被家姐堵在文庙出不来了。
林聪就是其中一个。
林秀珠拽着弟弟到了李先生家,敲了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答应。
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开门的却是个小男孩,李先生的外甥,沈天宝。
“天宝!”林聪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今天在家做什么?”
天宝看了林秀珠一眼。就和林聪说话:“姑姑在做润饼菜,等吃呢。”
林聪提了下食篮。“我阿母让我们送过来了,师母还在厨房忙吗?”
天宝说是,就把他们领了进去了。
彼时,李先生也在厨房帮忙——帮倒忙。
“审言!不对!”温柔体贴的师母沈菊年在教导他刀法,“算了算了,你没天分的,去看着火吧……”
林聪张了张嘴,道:“先生好,师母好!”
沈菊年回头看到姐弟俩,微笑道:“林聪啊,来了就坐坐吧。”
林聪提着食篮说:“我阿母让我们送润饼菜过来。”
沈菊年怔了一下,笑道:“林大娘太客气了。”说着便上前接了,把润饼菜从食篮里端到桌上,又取了些刚做好的五色点心放进食篮,说:“我刚好做了些点心,也请你们尝尝吧。”
林聪猛咽口水。师母做的点心啊!那可是闻名遐迩了!
真是赚到了!
沈菊年好笑地看着他猛咽口水的样子,又转头对林秀珠点了点头,微笑道:“你是林聪的姐姐秀珠吧。”
林秀珠忙从李群身上转回目光,对沈菊年行李。“是的,师母。”
其实她不是李群的学生,没必要叫她师母。
“很早就听说你是泉州城最好的绣娘了,年纪轻轻。真是难得。”
林秀珠十五岁,天生一双巧手,在泉州城也有薄名。其实她比沈菊年小不了多少,但在她面前不知怎的就有种矮她一截的感觉。
林秀珠听了她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林聪恨不得立刻回家收拾了点心,拉着林秀珠的衣袖说:“师母,那我们走了。”
沈菊年微笑道:“常来玩。”
林聪又对李群说:“先生再见。”
李群忙着生火,百忙之中抽空点了个头,让林秀珠惊喜了一下,又很是失望。
见人走了,沈菊年才对李群说:“又一个良家少女沦陷了。”
李群怔了一下。抬头看她:“什么?”
沈菊年觉得那些爱慕李群的少女实在是可怜……
多亏了李群的帮倒忙,沈菊年放弃自己做润饼菜了,直接享用林大娘送来的现成品。
泉州的润饼菜做法比他们以前吃的复杂,主要是在食材上。有炒红罗卜丝、豆干丝笋丝炒肉丝、炒豌豆、韭菜炒绿豆芽、海蛎煎、油煎蛋丝……最后还要撒上花生粉和浒苔,这些沈菊年倒是买了。
帮天宝包了一个——这可怜孩子,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天宝狼吞虎咽消灭了一个,连声道:“好吃,好吃……”
萝卜丝微微甜,豆干丝笋清清脆,加上爆炒肉丝的香,还有海蛎煎、豆芽,加上少许的冬粉,各种味道在咀嚼中充盈口舌,直叫一个充实满足!
天宝吃了一个,便直接拿着大碗盛,盛了小半碗,洒了大把的花生粉和浒苔,然后用汤匙搅拌均匀。沈菊年皱着眉头说:“天宝,你吃太多糖了。”
这花生粉是炒研的,在锅里炒到酥脆,然后放在钵里研磨成粉,加上白糖,味道香甜脆,十分讨喜。
天宝本来就爱吃糖,来到泉州后更加变本加厉。
李群在那边看着火,说了一句:“爱吃就吃吧,等他牙疼就知道错了。”
天宝咧嘴一笑。
沈菊年无奈地摇摇头,对李群道:“你也去吃吧,我把汤盛了就好了。”
把厨房收拾完毕,沈菊年刚要吃饭,那边又传来敲门声了,天宝腆着肚子去开门,又是李群的学生,还有学生姐妹。
沈菊年默了一下,还是笑脸迎人。
就这么一个下午,人来了七八批,家里的润饼菜估计可以吃个七八天了。那边一个小姑娘好心提醒。润饼菜放隔夜更好吃,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天宝就吵着沈菊年热润饼菜,不然不吃稀饭。
吃饱喝足,李先生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品茗晒太阳,叹了一声:“浮生半日闲……”
沈菊年听了,好笑道:“你不是每日都挺清闲的?”
李群睁开眼睛道:“何解?我平日里都要上课。”
沈菊年无奈摇头:“本来我以为是件好事,可你似乎在误人子弟。”
李群同摇头,“菊年,这你就不懂了,只有我这样教,他们才会成为有用之才,而不是无用的‘棺材’。”
沈菊年无语道:“罢了罢了,你是李先生,我说不过你的。”
三人来到泉州已经好几个月了,一开始很不习惯,最主要的原因是语言不通。闽南地区与中原地区隔着山脉,交流不多,本地人多数讲的是闽南话。沈菊年刚到的时候,彻底懵了。听着周围的人说话,感觉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只能听懂不到十分之一,不是没想过离开,但是这地方气候也好,人也好,让沈菊年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呆了半个多月后,沈菊年觉得李群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是件事,刚好听隔壁的苏大娘说,私塾正在找先生还找不到,学生都没地方听课了。沈菊年本着颗社会公德心,推着李群去为百姓服务,免费授课,李群妻命难违,便主动挑大梁了。
他在萧府也当过西席,如今重操旧业也算熟练,只讲了两堂课,名声便传遍了泉州府。其实家里也不缺钱,沈菊年一开始是希望他有个寄托,工作也不只是为了赚钱而已,整日无所事事人会变得空虚颓废。李群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自从开始教书,整个人确实精神了许多。
天宝便跟着在文庙读书,日子过得着实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