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阁 > 历史军事 > 惠帝之子 > 《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商榷

《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商榷(1 / 1)

关于汉为火德之说,我的想法最近又有了一些改变。汉兴之初,因了丞相张苍的大力鼓吹,以本朝为“水德之始”,因而承接周的火德而王。到后来,又因为有了“黄龙见成纪”的符瑞,从了公孙臣的说法,改作土德。现在我们要问,在水德、土德之前,到底有没有火德的阶段。  汉为火德是和“汉家尧后”一说纠缠不清的。汉之为火德,又与尧之为火德密不可分,互为表里。否则,汉为土德的系统既已成立在先,甚至武帝时封禅改制,全都以此为基础,为何后来偏偏又彻头彻尾来个翻天覆地的大转变呢?“汉家尧后”说发生的年代我们不清楚,但据《汉书·眭弘传》录眭弘所上奏章,有“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则至少到西汉之末,“汉家尧后”已成公认之说。(我虽不主张《汉书》有后人窜入的说法,但班固为东汉明帝时人,其可靠性须分而论之。)“汉家尧后”说的依据来自于《左传》(《潜夫论·志姓氏》则愈复杂),《左传》在西汉时原本不受人重视,经刘歆“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争立于学官之后,方才大显于世。旧说《左传》为刘歆分《国语》所成,义例皆为歆伪造,因而“汉家尧后”说亦出刘歆手笔,照我看来,大约不很可信,说见后。我认为,“汉家尧后”之说大约产生于武帝以后,可能就在昭宣之际。武帝好大喜功,汉家先朝积蓄了六七十年的财产,给他郊祀、求仙,花个一干二净,加之严刑峻法、苛捐杂税,碰到荒年,竟至赤地千里,再有对匈奴的长年战争,人民自然苦不堪言。到昭宣之时,便觉得这个盛极一时的土德之说气数已尽。成帝永始二年,黑龙出现在东莱,谷永认为有人将举兵谋反:  汉家行夏正,夏正色黑,黑龙,同姓之象也。龙阳德,由小之大,故为王者瑞应。未知同姓有见本朝无继嗣之庆,多危殆之隙,欲因扰乱举兵而起者邪?将动心冀为后者,残贼不仁,若广陵、昌邑之类?(《汉书·谷永传》)  按照三统说(此说见于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汉为黑统,今有黑龙见东莱,正是汉受命的符瑞,本该大加鼓吹,如今谷永却当它作“危亡之事”。董仲舒武帝时仍在,《春秋繁露》即令不全为董一人所作,要之总写于景帝之时(或稍后一点),到武帝时还根据三统说改了太初历,在当时算是颇得意的一件盛事,何以到这时,竟成为篡弑之兆了呢?可见,大家此时对于汉家王朝久已失了信仰,认为汉德已衰,将有新德继之于后,从所不胜,因而“汉为土德”说也跟着不再具有政治的力量,汉朝统治者面对这种情况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呢?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挂出尧的招牌。  为什么我说“汉家尧后”的说法不可能产生于汉初呢?汉高祖出身低微,充其量不过沛县的一个小官吏,平日斗鸡走狗,不事产业,说白了就是一个大老粗。其父太公(“老太爷”),其母刘媪(“刘老太太”),名字都没留下来。高祖字季(“老四”),有个哥哥叫“仲”(“老二”),同样是姓字不详。反观夏商周秦,大官显贵,哪个不出名门之后。高祖自卑吗?当然不,以布衣出身而终有天下,正说明受之于天,非人力所能为。《孟子》:“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史记》里,刘邦自己就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见《高祖本纪》)司马迁在《史记·秦楚之际月表》里感慨高祖之得天下:“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脩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所谓英雄不怕出身低,高祖得了天下,自然不介意自己身份的低微,其实反倒愈低微愈好呢。  因而,司马迁作《史记》,采了不少《左传》里的材料,他在《吴太伯世家》里说:“余读《春秋》古文(即《左传》)”云云,可以想见。然而《高祖本纪》写刘邦身世,却只说:“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太史公把《左传》读得这样熟,却偏偏漏掉了汉朝开国之君的家系,岂非怪事。何以如此呢?我认为大约有两个原因。其一,武帝时《左传》的本子里还没有关于“汉家尧后”的文字,其二,《左传》里有“汉家尧后”的文字,然而没有人把“刘氏”和汉朝皇帝混而为一。我以为前一说的可能性要大一些。那么,“汉家尧后”的文字出现在《左传》里究竟始于何时呢?旧说以为系刘歆所窜入,在我看来似不必如此。大约到了新莽之时,“汉家尧后”说早已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否则王莽篡汉,放出“汉家尧后”的说法,一时之间恐不能服众。然而,如果我们打算弃今文家的说法于不顾,另立新说,那么,我们怎么解释刘歆与《左传》的关系呢?我以为,所谓“引传文以解经”,确从刘歆开始,而《左传》作为先秦古书,虽然不见得与今本内容完全一致,然而就史料价值而言,却十分可靠。(然而说《左传》作于左丘明之类的鬼话,我是不信的。)它之前可能被一些人读过(例如司马迁),但因为一直藏于秘府,见的人理应不多,所以直到刘歆表彰以后,才为世所重。至于后世所传的《左传》传授源流表,我认为全出伪托,在此仅举一事为例,其它另有专文讨论。《汉书·儒林传》:“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大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贾谊传《左传》的事不见于《史记》,说他作了一部《左氏传训诂》,也不见于本传,《艺文志》里也找不到,最奇怪的,贾谊有一部《新书》,虽然文句散乱(可能由后人补缀而成),总算传下来了(关于《新书》真伪容后再辨),其中有伍员“何笼而自投水”、“范蠡负石而蹈五湖”(《耳痹》),《先醒》记虢君事,皆异于《左传》之文,贾谊若传《左传》,何以自相矛盾如此?且按《儒林传》之文,贾谊分明为修《春秋左氏传》的其中一人,然而到了《经典释文》里,又变为“苍传洛阳贾谊”,贾谊成了张苍的弟子,嗟夫,古人诚不知后人之博学至于此也。《左传》的传授既不可信,我们对于“汉家尧后”说的增入出于何人之手笔,就很难确说了。事实上,汉高祖生于民间,建功立业的大臣也尽为屠狗卖繒之辈,文化水平自然不高。高祖厌恶儒生,《史记》上说他“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后来陆贾劝他多读书,也被骂道:“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俱见《郦生陆贾列传》)由此可见,高祖一生不怎么买儒家的帐,尧作为儒家经典里的古圣王,自然不及黄帝、蚩尤来得威风(《高祖本纪》:刘邦称沛公以后,“祠黄帝,祭蚩尤”,我以为此说似可信)。汉兴以来,黄老之学盛行,刘邦要托祖宗的话,好歹也找黄帝吧。到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没有抬出尧帝的门面来,否则《史记》里奈何无一字及之?因而我说“汉家尧后”发生的年代必在昭宣之际。  “汉家尧后”说流行一段时间以后,大约觉得缺乏公信力,需要配合新的学说加以鼓吹,因而董仲舒的“新五德终始说”开始重新受到重视。所谓“新五德终始说”,系将原来的“克”改作了“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德以生为次,从所由生。另一个变化,则把黄帝一代拉作了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的大系统。改变的原因,不甚了解。有说认为,主“胜”为革命之说,汉革秦命,故汉初主“胜”。到武帝之后,汉愈来愈不得人心,主张革命无异于自取灭亡,因而有必要改用主“生”的温和学说。此说确否,目前难下结论。另有一说,则认为到了昭宣之际时,人心厌汉,盼望出现新的受命之君,解民倒悬,汉帝国的统治者为了稳固人心,于是造出自家再受命之说。既要再受命,土德、水德显然用不了了,因此只好转而求助于新五德的理论。再有一说,则认为汉初改制,必须照顾到夏、商、周的正朔,不宜和史书中的记载冲突。到武帝时,因为实际的需要,正朔采用了三统说,即太初改历,所谓“行夏之时”便没有了争议,而在董仲舒的书里,五帝转移本用了主“生”之说,现在不妨一并统一,对古史系统来个改头换面的大整理。而我认为,“汉家尧后”说的发生,早于五德的改制,尧后之说既经确立,尧的地位自会提高,不便再与其余四帝混为一谈,因而不得不拉出《春秋繁露》里的五德系统(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关于五德终始的学说多么混杂,决非一家专有,皇帝取了哪一家,仅仅成其官方说法而已,不碍民间复有他说成立,此说将于后文详细讨论),五帝官天下,传贤不传子,自然不好用主“克”的学说,黄帝以土德王(从他的名号上便不难看出),早被限死了,汉家尧后,又非得同德,“汉为火德”之说的发生大约早于五德系统的改变(为什么呢?下文将有说明),则尧不得不为火德,因而只好放弃旧有系统,转而采用新的学说(我认为在五帝中插入少昊的做法不待刘歆而成立,至少刘向的帝德谱便已如此,说见下)。以上究竟哪一说更加合理,我以为非一二语可决,大约都发挥了作用吧。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汉用了新法子,具体的年代,应在昭帝以后,可能略晚于“汉家尧后”说发生之时。昭帝崩后,“昌帝”刘贺立,不久霍光废“昌”立宣,理由之一则为“变易节上黄旄以赤”,认为此举“乱汉制度”。可见,到宣帝时,汉为火德的说法仍没有得到正式确立。照顾颉刚的看法,“汉初尚赤”之说应该产生于王莽以新代汉前后,见《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钱穆、杨向奎则持反对意见,参见钱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杨向奎《西汉经学与政治》。最初,我曾支持顾的说法,后来读了钱辨刘歆作伪的文字,转而接受其历史渐变的学说,尽管如此,却无论如何放不下火德晚出的偏见。到后来,沉静了一段时间以后,又慢慢确信汉初尚赤决非虚言。开始作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观点再次发生了改变,重拾晚出说,以为愈坚,然而写到上文时,忽然又发了疑问,认为两说均难成立,下文即本此。西汉政治最大的难点在哪里呢?我以为就在火德之说发生于何时。《史记》里记高祖事,共有三次说到“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两次分见《高祖本纪》,一次见于《封禅书》:此之谓炎、汉关系之中心。顾颉刚以为此说始于东汉初,为光武帝灭公孙述的伪托。我以为殊不可信。按“赤帝子斩白帝子”,则赤灭白,完全取自五德说的“火克金”。公孙述居西陲,自以为得金德,本没什么大碍。但公孙述好歹并没有取得天下,他的以金德王不过他一家的说法而已,光武帝以《赤伏符》缵前汉的绪,自不会把公孙氏视为正统,要以“火克金”之说服天下人之心,为此造出一段伪史,未免可笑。且西汉末,新五德说大行其道,我们只要看看刘向、歆父子排出的新帝德谱,便可明了,奈何此地又沿用了五德主“克”的旧说呢?“新”—(生)—“成”—(克)—汉,自免不了冲突之讥。况且,早在刘歆之前,就有谷永“彗星土精所生,兵乱作矣”的奏议,火生土,恰为代汉之征,可见此时不仅有了主“生”的学说,即“汉为火德”亦有人说及了。那么“汉初火德”的说法又可靠与否呢?我认为同样靠不住。汉初尚赤的证据,钱穆、杨向奎二人举了不少,要之有以下几条:一、高帝时有“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俱见于《史》、《汉》二书(前只引《史记》),二、《史记·淮阴侯列传》有汉军“人持一赤帜”、“立汉赤帜二千”的记载,此条若属实,可以见得汉未统一天下以前,所谓“汉家尚赤”便为天下人所熟知,三、《史记·封禅书》记文帝郊见雍五畤,“衣皆上赤”,而在此之前,“高祖……(初)立为汉王”时,便“色尚赤”,四、武帝末年,发生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史称“巫蛊之狱”。《汉书·刘屈氂传》叙及此事,就有“太子持赤节”的记载,五、宣帝即位以前,曾有“变易节上黄旄以赤”的记载。试分别言之。  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因为可能涉及到后人作伪,暂且按下不表。汉军作战,持赤帜,钱穆以为系出于五方色帝的观念,与五德终始之说无涉。怎么说呢?秦居西方,高祖举兵南方,按西方属金,尚白,南方属火,故尚赤,刘邦出身本非显贵,自然用了民间流行的五德方位之说,因而产生了赤帝子斩白帝子的神话。杨向奎在《西汉经学与政治》里就力主此说,认为汉初火德。然则,此说合理吗?我以为不能完全成立。始皇采齐人之说,自以为得水之瑞,严刑峻法,暴戾天下。陈涉率先发难,可惜未能建立帝业。高祖发兵攻秦,本受怀王之令(名义上如此),假若此时便有赤帝子之说,那么很抱歉,享受此一头衔的当为怀王,轮不到你沛公(怀王居南方,又有民众基础,称赤帝可谓名正言顺)。假若赤帝之说晚出,则当此之时,沛公已受封汉中王,位居西陲,该作白帝了,何以赤帝为?要说汉王狐假虎威,借自己举兵南方之往事,非居之而后快,怕不能服众人之口,因为当初项羽同在怀王手下跑路,现在封地又在南方,刘邦所以持赤帜,正为了居于正统,然而他的先决条件哪里及得上项羽的一半呢?且刘邦出汉中,朝东发展,本来就打着为“义帝”发丧的旗号,现在自己倒僭称了赤帝,不会贻人口舌吗?再有一条,《史记·高祖本纪》记刘邦立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我们不禁要问,刘邦不是自称赤帝子的吗?为何要祠黄帝呢?我认为,所谓“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应该发生于汉兴以后,到武帝时已成为一般常识,太史公作史,难免以今度古,所谓“现时观念”(present-mindedness),史家之大忌也。汉人本没有什么历史演变的思想,再加上现时观念作祟,便有了“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的说法。(我认为祠黄帝一事亦属现时观念的产物,《封禅书》上只说祠蚩尤,祠黄帝理应在土德说确立之后,至于祭蚩尤,大约当时民俗欲举兵则必祭之。)事实上,《史记》里不少地方都受现时观念所支配,比如《封禅书》:“二年,高祖……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所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我们读了,不免觉得一头雾水,高祖固非赤帝子乎,怎么又变了黑帝呢?总之,凡此种种,无法自圆其说,都因为历史层累地构成,新观念出现之时,旧思想或者仍没有消失,两者不自觉地发生融合,本不可能前后一致。太史公以疑传疑,因而在《史记》里留下了很多看似抵牾的说法。前人一时疏忽,有所不察,便以为出于伪窜。  除上一条而外,《封禅书》里又说,刘邦立为汉王以后,“因以十月为岁首,色上赤”。十月岁首,乃为秦朝正朔,居水德,然而服色竟尚(上)赤,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特此也,《历书》里记汉兴之初,高祖“亦自以为获水德之瑞,虽明习历及张苍者,咸以为然”,“故袭秦正朔服色”。分明说出汉为水德了,然而服色竟用的赤!为何会产生这些矛盾呢?我们暂且撇开不说罢。到了文帝时,张苍忽然重又开始鼓吹“汉为水德”的议论,并以“河决金堤”为其符应(见《史记·张丞相列传》)。在我看来,汉为水德的说法是到这时才成立的,否则高皇帝一言既出,何劳张丞相今日费心于此?且高皇帝时,既以秦无黑帝之畤为“获水德之瑞”,何以到这时又出了“河决金堤”的符瑞呢?有人会说:文帝时之所以重倡水德之说,乃是因为有公孙臣上书言土德事。然而张苍既驳之,奈何不搬出高皇帝的架子来压服他呢?我以为,太史公之所以认为高帝时曾行过水德之制,只由于汉初天下纷乱,未遑改制,所以沿用了秦的正朔和服色。事实上,高祖来自民间,文化程度想必不高,像五德终始这样高深的理论自然无须懂得。秦始皇封禅、郊祀,搞得这样隆重,他竟不知秦之所祠何帝,可以想见。到他坐稳了龙椅以后,对自家的德运似乎仍然漠不关心。汉初叔孙通制礼作乐,就决口不及服色正朔之议,高祖也以礼仪以从简为宜,“度吾所能行为之”,五德终始的规矩这么繁复,哪是高祖那样的土包子所可以消受的。高祖乘兵革以除暴秦,对于各类民间传说可谓杂取而博收之,初不必以合于五德之说为要。故而以“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史记·张丞相列传》),到见识了雍四畤以后,又草率地称了黑帝。到文景之世,汉皇帝仍对五德之说不感觉兴味,文帝初就有贾谊“草具其事仪法”,后来因为皇帝的谦让,绛、灌之属的嫉妒,遂废止了,可见汉初对改德立制之事原本并不重视。到新垣平一案以后,甚至服色也不想改了,于是土德的制度终于没有颁行,汉承秦制,满朝大臣都只得着了黑服,恰与水德之制巧合。也正因如此,司马迁在《史记》里才错误地留下了许多汉初水德的情形。  那么,汉初的宗教思想到底成个什么样呢?钱、杨二氏以为汉初尚火,列举理由如上,以明火德之说非出刘歆以后,我认为自有其可立之点。然而倘要据此推汉论初即为火德,恐言之尚早,不无商榷之余地。事实上,我们在读《史记》的时候,早对汉初思想的纷乱庞杂感到困惑异常。“汉初火德”说要想成立,至少需要先解答我们的一个疑问,即汉初既有火德之说大行其道,为何几十年来独独不为汉人所关注呢?他们争论水德、土德,费了多少口舌,何以偏偏就没有人出来主张火德呢?汉人尚赤的说法,在《史》、《汉》里屡有说及,我自然不以为伪(要说汉军“人持一赤帜”、“立汉赤帜二千”出于伪托,这伪作得未免过于精密)。《史记》里出现土德、水德、火德(存疑)三种说法,我大略可以接受,班固的《汉书》作于东汉以后,汉为火德之说论理早应凝固,且受政治的保护,要作伪的话,本十分容易。孟坚既生于炎汉之世,为什么却没有删去土德、水德的“伪说”呢?写在奏章里的或许删不掉,但记事里面偶有说及,为何不剔而除之呢?我原打算将《史》、《汉》分而观之,现在看来,土德、水德的旧说,既对新汉不利,却仍保存了下来,即从时代论,也只有历史思想的作用,决无现时观念的扰乱,因而十分可信。既然可信,那么,我们又要问,新垣平事后,文帝郊祀五帝,按说服色或应尚黑,或应尚黄(黑较合理,因为新垣平伏诛之后,改服色的事也废止了),奈何竟尚了赤呢?到武帝以后封禅、郊祀,土德之说理应坚不可摧,也容不得半分怀疑了,何以戾太子持节,竟用的红色呢?霍光以“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废了汉帝的事,我们暂可不论,因此事发生较晚,当时或已兴了汉为火德之说。然而,我们必须注意,“节上黄旄”是武帝时为了区别戾太子之节而改的(《汉书·刘屈氂传》:“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区别。”),则武帝时,节本为赤,不涉黄旄,而所谓“变易节上黄旄以赤”不过将汉节恢复了原来模样,竟成了霍光手中的一条罪状!最可怪的,到武帝时,经历了大规模的政治封禅、郊祀活动,汉为土德的学说早应根深蒂固、深入人心,而此时汉帝自家的旗节竟为红色。由此可见,炎汉之说不仅发生在汉初、汉末,即使在汉朝中叶土德、水德之说最盛行的时候也仍然位居台前!何蹊跷之至也!就好比汉家拥有两套制度,尚黄、尚黑的同时依然尚赤。怎么解释它呢?汉又到底属于哪一德呢?我以为此说之所以费解,全由于我们抱有一个偏见,即尚赤必然代表了汉为火德。汉为火德是后来的事,此前从未发生过。因而,照我的意见,汉初军旗用赤,并非由于“赤帝子斩白帝子”的神话,反之,因为“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晚出,倒显出受汉服尚赤的影响的情形来。此一说要想成立,必先说明汉服尚赤之来源甚早,其说下文再辨,我们暂且回到汉初属德的问题上来。  一如我在上文所说,汉初并没有实行过火德之制。现在,我还要更进一步,说,汉初不仅没有实行过火德之制,就是水德之制也何尝推行过呢?所谓的尚黑、尚赤,正如陈涉剖鱼得书,本没有多少学理上的深刻意义。所以我说,汉初之时对于各类民间传说不过杂取而博收之,本没有打算和五德终始说联系一致。我们读《史记》,大略可以想见那时宗教思想的混杂。到贾谊那里,才因为先前制礼作乐总不关乎五德终始,偏偏贾生又是儒家者流(五德说和儒家的关系之密切在此可不复论),于是提出土德之议,在他看来秦是占据水一德的。后来又有公孙臣,亦倡此说,可惜因为张苍的反对,到底行了水德之制。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成纪果然出现黄龙,因而公孙臣的意见终于得了采用。不幸又由于新垣平“作乱”(《历书》云,《封禅书》则曰“气神事皆诈也”),恢复了水德。到武帝之时,经过一般儒者的鼓吹,总算又改作了土德。然而,在这整个过程,所谓“汉家威仪”,一直没有摆脱尚赤的影响。《封禅书》上记张苍好律历,推五德之运,以为“汉乃水德之始”,因而“年始冬十月”,而服色却“外黑内赤”!(服虔注以为:“十月阴气在外,故外黑;阳气尚伏在地,故内赤。”听上去倒像《月令》推行后的说法,晚出,不采。)后来文帝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如上文,钱、杨一派即据此认为汉初采火德之说)。这最可让我们看出西汉初年宗教思想的混乱。高帝举兵攻秦时,不可能有“赤帝子斩白帝子”的神话,因其师出无名,前文既辨之。等到枪杆子里出了政权,没有了项羽,没有了义帝,再回头编出南方赤帝子的神话,总可以骗到不少人了吧。五方色帝之说渊源甚早,南方的赤帝子斩了北方的白帝子,本不须与五德说产生关系。我们看此时的东方,即有东阳少年组织的苍头军,便可证明(见《史记·项羽本纪》),假若高帝举兵北方,照样可以编出黑帝子斩白帝子的话来。按说,如果汉家尚赤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的话,到张苍改德之后,总该慢慢转变,从此尚黑、尚黄了吧。然而,我们知道,所谓“炎刘”之说一直历西汉之世而不衰:武帝时太子持节即为明证,按后来《汉书·隽不疑传》:“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著黄冒,诣北阙,自谓卫太子。”太子旗章尚黄,此为昭帝时事,可证武帝时决无行火德之实。最后察明太子是假的:“要(腰)斩东市”,大约便因为没用赤帜。再后来,霍光以“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废刘贺,仍可见得汉的土德未衰,仍然用赤。赤帝子斩白帝子本是汉家蛊惑人心的宣传,实为仓猝间造作的神话,高帝自己必不会信,何以竟生出如此大的效用来!因此,我认为汉家尚赤应该有其来源更早、更坚固的原因。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汉初的宗教思想,不觉得它全出于杂凑吗?《史记》上描写高祖容貌,说什么“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关于这七十二黑子,张守节注引《合诚图》曰:“赤帝体为朱鸟,其表龙颜,多黑子”,以为“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岁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徵也”。此说虽有晚出附会之嫌,然而对此我们暂时找不出更好的说法,姑从之。可见,在高祖的体貌上,全采尚赤说,又因“十月始至霸上”,便以十月为岁首,服色方面呢,则纯粹沿袭了秦的制度,与五德终始之说有什么关联?所谓符瑞,既然那么对汉人胃口,而高帝又以火德王,太史公作《史记》,何以竟不点明与刘媪交的乃是“赤龙”呢?事实上,后来的《春秋握成图》即云:“刘媪梦赤鸟如龙,戏己,生执嘉”,《诗含神雾》亦云:“赤龙感女媪,刘季兴”。其实,这些纬书在西汉时决不能存在。我们看刘歆的《七录》,《数术略》里无论多么古里古怪的书都有,却偏偏不收图谶。再说,西汉人喜谈灾异、禨祥,图谶之类的东西既那么合口味,何以不大引特引呢?况且,《春秋纬》里说“黑龙生为赤”,孔子生为水德,自不能缵周之绪,只好作了“素王”,“为汉制作”。换言之,秦之前早有了一个“闰水”,刘歆们的帝王世系怕要转不圜了。因而,所谓“谶纬”乃是王莽之时应时代之需而产生的,到光武帝得天下的时候才发扬光大,以至不可收拾。具体说来,西汉末年,王莽靠了刘歆的帮忙,总算坐上了皇帝的龙椅,不料席不暇暖,反莽战争一触即发。刘秀依靠《赤伏符》,兴再受命之说,在当时反莽军团中的身价自然高人一等,他所以能够取得天下,与图谶的作用恐怕不无关系。  上面说到汉兴以后,刘邦杂采各说,拟出一套宗教制度来,而儒生对此自然不会感到满意。因而,到汉文帝时,便有了土德、水德的争论,虽然最后依了土德,然而尚赤不变(原因容后再辨),那么,“汉为火德”之说究竟到什么时候才确立的呢?我以为最早要到成帝以后,大约昭、宣之末,人们对于汉王朝愈发失了信心,土德的地位自然也跟着衰微了,因而就有好事之人,站出来主张改德之事。改什么德呢?水、土都不行,金、木又太无端,不如干脆照了尚红的习俗,改德作赤吧。然而,汉为土德乃祖宗之成法,经武帝的大肆宣传以后早就深入人心,哪可以说改就改,革命并非请客吃饭,总得有人流血牺牲,结果,力主此说的妄人们便纷纷以妖言惑众问了罪。《汉书·李寻传》云:  初,成帝时,齐人甘忠可诈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以言:“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中垒校尉刘向奏忠可假鬼神罔上惑众,下狱治服,未断病死。  事实上,即使皇家出身的刘贺亦因改易旗帜而被霍光废黜呢。其实,我们以历史的眼光看去,刘贺仅仅将旗帜的颜色恢复了武帝时的原状,竟会罹此横祸,可见对汉王朝的统治者来说,“汉为火德”之说有多么蛊惑人心。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赤化”的风波并没有就此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大约到了刘向、歆父子的年代,改革终于成了,《汉书·郊祀志》说:  刘向父子以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  《汉纪·高皇帝纪》亦云:  及至刘向父子,乃推五行之运,以子承母,始自伏羲,以迄于汉,宜为火德。其序之也,以为《易经》称“帝出乎震”,故太皞始出于震,为木德,号曰伏羲氏。  硬把功劳拱手献给了刘向父子,就好比我们今天把发明文字的功绩献给仓颉一般。按情理,要使汉为火德,旧的五德终始说便不能用了,该换用主“生”的新五德终始说。主“生”的新五德终始说,我们在董仲舒的书里曾目睹过,现在经了昭、宣时人的鼓吹,总算重放光彩了。那么,具体说来,汉前的帝德谱要怎么排呢?我们有理由认为应该如下:  伏羲(木)—神农(火)—黄帝(土)—少昊(金)—颛顼(水)—  帝喾(木)—尧(火)—舜(土)—夏(金)—商(水)—  周(木)—汉(火)  我并不认为向谱、歆谱里有少昊一代的区别,否则尧、汉即无以同德,“汉家尧后”说只能宣告破产了。事实上,少昊一代本采《吕览》、《淮南》而来(《吕览》的年代似不可信),全不必到刘歆时才来硬凑。《世经》里的闰统不知在刘向的谱里有没有,但汉人目中无“秦”的作法,自有其传统可据,不待闰统之说而后兴。事实上,《郊祀志》里所谓“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早明白说出了汉承周统。今文学家囿于今古文的纷争,必欲视刘歆之谱为伪托,似不尽合理。  汉家改制,本抱了稳定压倒一切的幻想,不料到了王莽之时,竟成了刘歆媚莽的工具,演出一场尧舜禅让的活剧来。结果王莽治国无方,刘秀将兵有术,“新”王朝十四年间就土崩瓦解,天下又回到了刘家手里。刘秀本来自民间,传说有点学问,实际怎样不得而知,《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说他为汉“九世之孙”,“出自景帝”。其实,这就像东汉之末的刘备,打了中山靖王的旗号,乱世之中总可以为自己带来声望,至于实际如何,只要具有割据一方的势力,自然决没有人敢来过问。照《后汉书》的说法,光武帝“性勤于稼穑”,地皇三年时躲在新野卖谷为生,并不愿争天下之神器。后来,带兵打仗,在部将三番五次的劝说下,对作皇帝依然犹犹豫豫,这时,突然出了个《赤伏符》,说什么刘秀当为天子,因此承了上天的明命,心安理得宣布登基。而此时的西方,有个大官,姓公孙,也想当皇帝,发了谶语到中原去,自立为白帝。为什么要自立为白帝呢?这大概是借了五方色帝说里关于西方属金的解释。他引以自重的图谶里有《灵运法》,说“光废昌帝,立子公孙”,他自己姓公孙,以为得了天命。其实,昌帝指刘贺,公孙则为皇孙病已,后来做了孝宣皇帝。然而这里头却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汉书·眭弘传》:  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  其中,最值得我们注意的,在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当此之时,民间对于汉的属德怎么看待我们无以确知,然而汉家理应视自己为土德吧,所谓“白乌”,乃是金德的符瑞,土生金。然而又没有易姓受命,何以要用金德代了土德呢?我们从后来可以得知,尽管宣帝的确作了皇帝,眭弘之子也因为其父推春秋之意而拜了官,汉仍没有采用金德之说。  我们从这一段里可以推知一个事实,即汉时所谓受命的学说,并非只此一家,决无分店,反而十分混杂。我们记得前面讲高帝的得天下,我主张并不依五德终始立说。大约民间对此说法甚多,高帝出草莽之中,对驺衍的理论并不感冒。到汉帝国立稳脚跟以后,官方对此虽然有了确实的说法,民间或许仍然花样繁多。前面我们不是讨论了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吗?既然此说来源甚早,何以中间经历了汉的几次改德,到谶纬大肆出炉的时候,仍然有秦为金德的说法呢?如果依光武帝时汉的属德推论,秦早成了闰统,即使秦非闰统吧,按新五德说的排列,炎汉之前也只配有木秦。然而我们看《尚书帝命验》:“有人雄起,戴玉英,履赤矛,祈旦失龠,亡其金虎。东南纷纷注精起,昌光出轸己图之。”郑注曰:“祈读曰晰,白也,谓之秦也。……金虎,兽之长,喻于秦君。……注星之精起,谓刘氏也。”《易纬通卦验》:“庶圣东南,巽气杀白金。帝详而发,乾道失君,上之变一,而五德异节。……赤兑宣体,坎后野十之刃之鱼四射。七九摘亡,名合讨吾,代者起西南,以火为姓。”又:“丘以推秦白精也。”《春秋说题辞》:“秦金精坚,故秦俗亦坚。”《春秋汉含孽》:“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季,天下服。卯在东方,阳所立,仁且明。金在西方,阴所立,义成功。刀居右,字成章,刀系秦。枉矢东流,水神哭祖龙。”《洛书灵准听》:“有人雄起戴玉英,祈旦失亡其金,虎贲东南纷纷注精起,昌光出轸己图之。”何以都分明将秦看作了金德呢?所以我认为,所谓的阴阳家学说自一开始就莫之能一。东汉初的谶纬更复如此。我们看那些反对谶的人摘取了谶里矛盾的地方,质问说谶的人。这事要发生在王莽失败以后、天下归汉以前,还可以说是人人以此张本、自安其说,如公孙氏等,所以闹出许多纷争。然而到明帝时,天下宗汉久矣,哪个不要命的书生竟敢造此异说?可见民间本有不少龃龉难平的谶语,它们为要自圆其说,对历史的解释自亦不会一样。我们只看汉时关于三皇五帝的学说,就有不下六种,这六种自然又各有其历史系统,对于某朝某代属哪一德,本有很多说法,其中一些大约又不以五德终始作其理论基础,天晓得成个怎样混乱的局面。刘向父子在正式确立汉为火德以前,民间便早闹了不知多久。因而他们的整理古史观的工作,不过想从理论上顺水推舟而已,在民间究竟有没有形成影响,为多少人所接受,实在很难说清。莽皇帝本为大学者,又有嘉新公那样的学术权威作后盾,自然可以理出一套成系统的学说来。公孙氏和光武帝都是民间出身,再加上戎马倥偬,想必不会在古史观上多费口舌,我们只须看他们大打笔仗时全凭引谶说事,便可略见一斑。赤帝、白帝,老早的传说,怎么沉寂了一两百年之后又再度浮出水面了呢?要想给出一个回答,我们首先必须明白,刘秀既然鼓吹自己光复汉室,以火德再受命而取天下,必然要强调前汉的赤统,以明刘家承天大命,非人力可以改变。然而,汉为火德的最早依据,恰为高帝斩蛇的传说,对后汉王朝来说,高帝斩蛇的真实性意义重大,因而我们看《后汉书》,可以发现时人都常有说及。尽管崇拜斩蛇的故事,汉为火德经了王莽等人的大力宣传,早不须再议。光武帝的思路其实很简单,他确信汉为赤统改不了,自然不必用五德说重新推演一次:我为赤,则高帝亦必为赤,高帝为赤,依了斩白蛇的传说,则秦帝必为白,白即金德,火克金,可无疑义矣。他全不必问火克金的系统能否容于汉为火德的历史学说里。天下图谶那么多,不合五德说的想来也不会少。他们不像现代人那般精明,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们本不过为自己的得天下寻找“君权神授”的依据罢了。前人讲汉代历史,很少说到阴阳五行,到清代今文家那里,忽然揭出刘歆作伪的把戏,因而自崔觯甫以降,几乎无一不把五德终始的理论当作中心。其实,汉帝国神神鬼鬼的事那么多,哪里可以都用五行来解释。我们看武帝末年的巫蛊一案,可有半分五行的意味?我可以说,汉朝人的五行决不像我们现代头脑里想的那般严密(武帝时的正朔,就是采了三统说而来,他们毫不在意,可见汉人自己也并不想将它弄得十分严密)。如果光武帝非要死心眼地在秦的属德上采取刘向、歆父子所列之谱,则秦就要为闰德了,赤帝子斩不了白帝子,高帝取天下的神话得破产了。同理,我以为公孙氏的称白帝也出于同样原因。“新”只有短短的十几年,比了短命的秦更加不幸。在汉人的眼里,秦固且占不了一德,篡汉的“新”又何以堪?因此,公孙氏并不打以土生金的主意,他的称白帝全因为地偏西隅,他采了五方色帝的传说,要“白帝子斩赤帝子(汉)”,他称帝的时候“新”王朝早经烟消云散,更始帝也不行了。我们看他和光武帝打笔仗引用的谶语,诸如《西狩获麟谶》、《援神契》,无不强调个“西”字。所谓“西太守,乙卯金”,在公孙氏看来,分明要以“西太守”来接替“卯金”(刘)了,哪里有新莽的影子呢?你可能会问,凭什么“乙卯金”指的是前汉呢?光武帝不是也姓刘吗?《后汉书》记公孙氏“妄引谶记,以为孔子作《春秋》,为赤制而断十二公,明汉至平帝十二代,历数尽也,一姓不得再受命”,显见他的谶是针对前汉而言,因为前汉历了十二代,所以刘秀不得再受命。光武帝怕他这样一说,乱了人心,立马回了封信驳他,说:“汉家九百二十岁”,气数未绝。(杂见《后汉书·公孙述传》、《华阳国志·公孙述志》)如果白帝意味着土生金,正与光武帝的“火—火”形式的再受命冲突,光武帝说了那么一大堆,何以竟不反驳“以金代土”之说呢?可见,东汉时谶纬的效力实在比五德终始说强了多少。光武帝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强大家跟着他读(似乎立了学官,一时找不到,日后再补),不读的可能就没有好下场。  最后,再说说汉之所以尚赤的原因,对此,我认为很难解答。我们在《檀弓》里,可以找到夏尚黑、商尚白、周尚赤的说法,与《春秋繁露》里的三统说吻合。夏、商、周时有没有三统说?很难说有。那么,三代之所以尚黑、尚白、尚赤,或许由于民俗的关系,总之我们现在解释不了。汉的尚赤,大约同样出于地方的习俗,或者竟为刘家自己的传统。总之,我们看它既如此坚不可摧,即使在土德、水德之世仍没有倒掉,大约可以确信其发生的年代非常之早,且决不脱胎于“赤帝子斩白帝子”之类刘邦本人都不信的骗人把戏。那么,到底是什么值得刘氏家族这样的崇信呢?我试着给出一种猜测:刘邦带兵入关之前(夏七月,入关在夏十月),天空中曾出现一个奇特的天文现象,即所谓的“五星聚于东井”,我们可以在《史》、《汉》二书中反复看到其身影。比如,《史记·高祖本纪》:“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此高祖受命之符也。”《史记·张耳陈余列传》:“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汉书》同)《史记·天官书》:“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汉书·高帝纪》:“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霸上。”《汉书·楚元王传》:“汉之入秦,五星聚于东井,得天下之象也。”为什么“五星聚于东井”如此值得汉人注意?《史记》里说:“东井,秦分也,先至必霸。”东井,二十八宿之一,在南方朱雀中居首位。大约当日高帝仰观星象,发现此瑞,因而“欲急入关”,差点宛城都不攻了,幸而有张良及时谏言,才免去腹背受敌的危险。后来果然顺利入关,便自以为得了天命,最后终于有了天下。我们可以在汉代出土文物里发现大量绘有朱雀的画,可算一证。朱雀色红,汉帝尚赤,其间恐怕不无联系。(如果汉人的朱雀崇拜起源很早,则此说必更坚固。)  行文至此,拉拉杂杂有了一万四千来字,总该打住了。我的意思,本打算粗略谈一谈汉初“赤帝子”的传说(我原认为此说伪出呢),谁料写到后面,竟成了一篇“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顾先生的大作,在我自然算作必不可少的参考资料,此外,我仍应感谢钱穆先生,他对顾先生的驳讦,引发了我更深入的思考。关于少昊的来源,我想另写一篇文字,作专门的研究。我想到了的却忘了写出来的应该不少,现在头痛极了,以后想到什么再作补充吧,今天就到此为至了。

最新小说: 近墨者娇 特种书童 古代甜美生活 美人多骄 萌妃无敌:抢个邪帝来玩玩 悠悠欲仙 惠帝之子 农家傻女:冲喜乞丐夫 我真的不当国师 甜萌小蛮徒:仙师来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