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的房间唯有一盏烛火在在微弱的跳跃。
屋子里是浓浓的霉味儿。
那烛火如此之弱，想必也是因着承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气息吧。
一排木桩整整齐齐支着八块木板，其中七块木板上已然停了尸体。
与其说是尸体，倒不如说是枯尸来的确切。
死者皆是妙龄女子，可那一具具身体竟比百岁老人还没有水分，仿若生生给人蒸干了似的。
然而，奇怪的是，那死者的面上皆带着极致的欢愉神色。
“又开始了吗？”蔡方将那尸体一个个查看后，顺手盖上白布。
“这仅是昨日与前日，下官在出宫采买的车辆中发现的。”钟离穆云立在一片暗影里，房内气氛本就异于平常，加之他这如此，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先是五皇子府，如今又是宫中，该说他大胆呢，还是皇上真的老了。”蔡方望着跳动的极是无力的烛火，眸色中竟隐隐有些期待。
“大人，我们还是不查吗？”钟离穆云望着刑部尚书蔡方。
“既然已经腐朽到无可挽回之势，就让他们彻底腐朽吧，大启需要的是新生之人。”对于朝中局势蔡方如今倒也不避着钟离穆云了。
太子季弘静静立着，待那护卫将地上尸体抬出，方道，“穆云公子对此如何看？”
“穆云曾听闻，前朝建国是凤祁一族一手协助，后，前朝皇室忌惮凤祁势力，广招天下武学之士，汇聚天下武艺，以求与之抗衡。
可天下所谓正道功夫，其宗皆在凤祁，以此来与凤祁相抗，可谓是班门弄斧。
如此，便有人提出，以邪制正。
前后，他们共研制出十二路功夫，然而，如此不仅没能与凤祁抗衡，反而引得武林大乱，天下大乱。
凤祁在将自己一手扶持的皇朝亲手葬送后，对这些功夫亦做了毁迹处理。
前些年有人在沧月教教主沧擎身上发现了移功心法这一功夫，此后，整个沧月教便被武林之人以邪教视之，这亦是自前朝覆灭后，第一次出现的十二路邪功之一。
而今，能毫无痕迹的将人体内精气吸食，且能造成如此表情的，穆云只听过同属十二路邪功的****。
此功夫是十二路邪功最上乘心法，通过吸食年轻男女精气，不仅能助功力大增，更能延年益寿。”钟离穆云边捻起一块糕点边道。
季弘转头看已然说完的钟离穆云正将那糕点送入口中，眼前闪现出方才地上尸体的面目，不自觉挑了挑眉。
“殿下勿怪，”穆云似乎看出了季弘所想，继续道，“穆云如今甚是喜好与这尸体打交道，他们可比活人良善的紧，就是看着他们用膳亦是无碍。”
“尸体与活人比良善？”
“尸体也曾是活人，死成如此模样，可见还是这活人手段厉害，不得不防啊！”
季弘深深看了眼钟离穆云，将自己手边的糕点也给他移了过去，道，“穆云公子对此案可有眉目了？”
“此案，殿下有眉目即可，”钟离穆云拿起季弘移给他那盘糕点，望着其上花色道，“如此精致的手艺，也只有宫中的御膳房有，穆云谢过殿下。”
“刑部不准备插手此案？”
“刑部只能查人，查不到鬼身上。”钟离穆云看着季弘眸子闪了闪，继续道，“殿下可知安阳上下现有多少势力？”
“不可尽数。”
“看来殿下是心里有数了，”钟离穆云微微一笑，“可仅凭殿下一人，是无法将他们全部收录囊中，或清理干净的。”
“那以穆云公子之言？”季弘很给面子的接道。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就如同万般功夫，终究都逃不过一个移功心法一般。”
“你是说用兰沁来制他？”季弘眉头微皱。
“至少，她是最后一步棋。其前就看殿下有能力将他制住几分了，若能不动武便处理掉，倒也不用我那妹妹动手了，可怜她自小被当娇女养，如今实在可叹啊！”钟离穆云甚是叹惋的摇了摇头。
“她这一路遭人追杀，不仅有五皇子府，安贵妃的人，还有三皇子府的人，且自沁儿还未成我季弘太子妃起，老三便屡次对她痛下杀手，穆云公子可有眉目？”季弘当真有帝王之仪，一动一静虽看似皆是贵气与温和，却掩也掩不住那浑然天成的威仪。
“穆云不知。”钟离穆云答的甚是坦荡，可季弘却明白，于此事，钟离穆云并未说实话。
虽被太子季弘神色莫辨的探视着，钟离穆云仍旧气定神闲的把玩着茶杯。
“穆云公子是如何知道，那位是鬼不是人的？”季弘收回视线。
“殿下，您没有时间了，沁儿也没有时间了，”钟离穆云自今日进到季弘的书房内第一次神色变得严肃，道，“容臣说句大胆的话，季氏这座大殿已满是蛀虫，您既无法将这蛀虫一个个找出，更无法将这找出的蛀虫寻一个合适的地方将养，这般温和的手法不仅救不了季氏，更会害了大启。
想必殿下已然明白，您现在最该做的，便是促使这大殿崩塌，建一个新的来替代。”
“与本宫说这话，穆云公子不觉自己太大胆了吗？”季弘慢慢转动着拇指上的上好玉扳指，望向钟离穆云的眼眸再次神色莫辨。
钟离穆云听罢笑了笑，季弘这位大启太子殿下能在人人都与他找错处时，还能无一丝破绽，并非因他是完人，而因他完全并非看上去那般只有贵气与温和。
他并不若三皇子季鑫与五皇子季椿那般费尽心思去拉拢谁，可朝野上下有志之士却不自觉向着他的麾下靠拢。而这，更并非他什么都没做，而是做的不动声色。
“殿下若信不过穆云，就当穆云在与殿下做交易。”
“交易？”
“我钟离家的嫡大小姐将要成为你的太子妃，”钟离穆云看着屋外已然在装扮的太子府，又笑了笑道，“为此，我钟离穆云也该与您同利，其二，我钟离家失去那么多，如今连伯父伯母与两位兄长费心护下的血脉也给搭了进来，总得得到点儿什么吧。”
“你们果然放不下，不只是你们，六大族怕也是放不下。”季弘转眸向窗外，声音里带着叹息。
“在沁儿成为殿下的太子妃一事上，六大族已然给了殿下足够的面子，这说明他们在让步，但若殿下不能改变大启现状，六大族虽不会出手，但此次定然会销声匿迹，任凭这季氏皇族自生自灭。”
“是啊，一旦六大族销声匿迹，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季氏皇族将失去强大的仪仗，不仅国势会更加衰微，甚有可能遭遇瓜分之势。”
钟离穆云从这段日子季弘待四皇子季桓，逍遥王的态度，以及其他动作，便已然得知，季弘开始动了。
可到底，这虽是关乎季氏天下，大启万民之事，但更是与季弘有关的血脉亲族之事。季弘仁善，贤明并非是假，他并非同景武帝季明一般，会为了那至尊之位不择手段。
故而，他的心底终究有几分不忍。
大概也正因为这份恰到好处的不忍，钟离穆彦曾与季弘道，“殿下保留着你这几分不忍，我钟离穆彦助你成为一代好君王。”
对，钟离穆彦这次说的不是明君，而是好君王。就如同清官与好官之间的区别一般，前者多是自我满足，而后者却是为了天下万民。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几声有规矩的敲门声。
“殿下，老奴有事禀报。”是左管家的声音。
“嗯。”季弘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眼瞬间规规矩矩的钟离穆云，不自觉抽了抽嘴角。
“殿下说给太子妃娘娘寝殿中添置些画本子，老奴不知娘娘喜好那一类型的，特来请殿下示下。”
季弘以拳掩唇轻咳，转头向钟离穆云道，“穆云公子可了解？”
“回殿下，微臣不知。”钟离穆云甚是恭敬道。
“各样都添置些吧！”季弘转向左管家。
“是，”左管家领命，“方才侍卫来报，太子妃娘娘的马车已进入安阳。”
“现下在何处？”
“青木国师正送往皇上先前赐的永安郡主府。”
“随行的可还有人？”季弘眸色暗了暗。
左管家看了眼一旁的钟离穆云，又看了眼自家殿下，有些犹豫。
“无妨，直说便是。”季弘知道左管家在顾虑什么。
“前两日南容神医带着大队伍先回了永安郡主府，青木国师同太子妃娘娘绕道青台峰，今日入安阳既未避着也未像前两日般有阵仗，随行不过几名护卫。”
“下去吧！”
室内又陷入一片沉寂中，只闻窗外微微风声。
品了半响茶的钟离穆云，放下茶杯，转头向陷入沉思中的季弘道，“殿下是大启的太子。”
季弘抬眸，“是太子，又如何？”
“当以大局为重。”
季弘嗤笑一声，这句话多少人给他说过，他季弘是大启的太子，该以大局为重，可这么多年，谁又在乎过他只是一个人，有血有肉的常人。
“如果，你娶的女子心思并不在你的身上，你当如何？”
钟离穆云听罢，眸色微顿，继而又恢复如常道，“感情一事，穆云最是不愿强求。”
“不娶？”
“若能不娶便好，若非娶不可，也定不会与彼为难，与己为难，徒生怨偶。”钟离穆云起身，告辞道，“殿下若无他事，穆云告退。”
“嗯，”季弘应了句，又转头望向窗外，喃喃道，“与彼为难，与己为难，徒生怨偶么？”
华容道上钟离穆云看着前方缓缓驶去的马车，微微一笑，“说不定，日后你还得感谢我！”
太子府书房暗道走出两人，转瞬间便入了国师府。
国师府早已是通红一片，红绸翻飞，一个个奴婢仆从忙忙碌碌，连窗子上已满是大红的喜字。
季弘望着望着，心里突然极是酸涩，当望着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时，他更是一顿。
男子一袭月色锦袍，女子白衣胜雪。
那女子在微微说些什么，男子低首侧耳倾听。
男子眉眼含笑的的温柔表情是季弘从不曾见过的，仿若天地间除了那女子外，再无他物。
不知那女子说了什么，那男子只拿一双银眸含笑看着她，也不回应，那女子突然讨好一笑，甚有些撒娇的味道。
“撒娇？”季弘认识她这么久，何曾见过她如此不设防的笑容，更别说撒娇了。
两人渐渐走进，那男子似乎觉察出房间有别人，微微顿了脚步。
季弘将掌握的更紧了些，掌心里那小小的锦盒似是要被他捏碎一般。
房门打开，女子看见季弘，似乎有一瞬差异，但也不过一瞬，随即温柔浅笑道，“太子殿下。”
虽然她的笑容很自然，自然的仿佛她本该如此笑一般，可看过她方才笑容的季弘终于明白，她待别人从不曾揭下面具，她那面纱下的面具，竟比那面纱还要让人看不清。
“我能同她谈谈吗？”此话，季弘是说与青木国师的。
青木国师望了眼季弘，又看了眼兰沁，抬脚向内室走去。
“沁儿与我当真不愿？”季弘看向兰沁。
“殿下很好，只是沁儿早已心有所属，此事，沁儿也早已告知殿下。”兰沁依然温柔浅笑，季弘第一次知道，原来，伤人的话可以说的这般若无其事。
“可你我，皆已中情蛊，终究会有夫妻之实，没有男子愿意自己的女人成为别人身下之物。”季弘不知为何，他就是想把话说的重些。
他想，他到底也是卑鄙的吧，就是想要她知难而退。
若然，眼前的女子听罢，温柔浅笑的面容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季弘放松了手中锦盒，眼里的神色亦松了松。
“若沁儿告诉殿下，沁儿已与他有夫妻之实，殿下当如何想？”兰沁面上再无颜色，一双沉澈潋滟的双眸静静看着季弘，季弘觉得，任何人只要在那双眼眸下，似乎都会觉得无处遁形。
“我不在乎。”季弘转过眼，不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