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席卷着地面,将她雪色裙摆扫离地面。
地上单膝跪着皆黑衣裹身的一众人。
这一众人身后立着总惯以在唇角挂一抹笑意的凤祁文渊。
可今日不同的是,他不比往日风度翩翩,唇角也没那抹笑意。
兰沁终于还是知道,为何他总给唇边挂一抹笑了。
因为,没那抹笑意的时候,他整个人显得格外阴郁。
满身风尘贴在那阴郁的的氛围里,似乎有千斤重压,压得他看起来好疲惫,好疲惫。
这些人怎么都看起来这么倦怠呢?
兰沁若有似无的在眼前一众身上扫过,毫无意义的思索着。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此刻觉得很疲惫吧。
她是很疲惫。
虽一袭雪衣落在风里,蹁跹起舞。
虽一袭面纱,掩了她面上所有情绪。
虽及地长发随着衣袂翩翩,将她装点得翩然欲飞。
虽然这一切让她美极,美得让周遭一众担心她仿若下一刻便要消散。
可唯有兰沁感觉得到,她很累。
累的全身似乎连除了站着以外,哪怕多余的一丝一毫气力也无。
甚至她都有些撑不住自己的呼吸。
她不知道一个人心的重量是多少,但她觉得,那颗心坠的她不堪忍受。
一个,两个,三个……
她数起了地上单膝跪地的人。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数,明明开口问一句就好了。
可她还是数了,开口这一动作在她的潜意识里似乎更累。
“凤阳令暗卫一旦认主,直到主子并非因凤阳令暗卫护卫不当而身死的那一刻,方能解除关系。
虽说兰沁小姐如今已有婚约,再带着我凤祁一族凤阳令暗卫,有违族规。但终究是我凤祁少族长当年一诺,如今收回,倒让天下人嗤笑我堂堂凤祁不守诺。”
天下谁人敢嗤笑。
是兰沁自己归还的,又有谁人会嗤笑。
这借口寻的,可真不够用心。
“所以?”兰沁数了几人后,便再无心思,只听起了凤祁文渊慢条斯理的话语。
他说话时的语气,一如往昔。
“原来是我冤枉他了,他并非有多少疲惫,疲惫的是我。”兰沁又开始毫无意义的走神。
“要么,他们和之前一样,还是你的暗卫。
要么,我凤祁一族将按族规处理!”凤祁文渊看着兰沁,他们之间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为何感觉那么远,远的让他觉得自己再也无力靠近。
“族规?”兰沁仍旧只吐出了两个字。
“身为暗卫,既然于主子无用,那么便唯有一死。”虽然逆着风,可那一字一句,却极是清晰的传入了兰沁耳中。
“人与人,原来只分有用,还是无用啊,”兰沁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凤祁文渊。接着只见她似又是自嘲的一笑,“原来是这样啊!”
凤祁文渊自看见兰沁下马车,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如今更是确定了。
“主子!三十六个人,一个不缺。”是兰一的声音。
对了,这是雪崖后,兰沁第一次见凤阳令暗卫,当日离开时,她对兰一说,她讨厌死人。
“当日,我将凤阳令令牌交还给了凤祁少族长,今日,便不会拿回。”兰沁言语中唯有不可抗拒的坚决。
“你想让他们成为叛逃之人?”凤祁文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色。凤祁一族以武起家,对于下属的规矩连大启最正规的军营都望尘莫及,叛逃二字于他们是最大的不允和耻辱。
“叛不叛逃,不过是看你凤祁如何决定了。”兰沁并不在意他的冷色,平和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事实。
凤祁文渊看得出,兰沁是真的不想再与凤祁扯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风依旧飒飒的抚动着树林,周遭安静极了。
“凤阳令再无副令!”终于,凤祁文渊开了口,随着他话音落,凤阳令令牌在他手中化为了粉末,“他们与我凤祁……”
未等凤祁文渊话说完,兰沁看着三十六位凤阳令暗卫向凤祁文渊开口道,“文渊公子可否容兰沁先问一个问题?”
“嗯。”凤祁文渊看兰沁的神态,知道她并非是要问他,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把话说满,没了退路。
“你们有何选择,”兰沁望着眼前的凤阳令暗卫,顿了顿补充道,“哪怕是再也不用过这刀口上的日子。”
“凤阳令令牌在时,属下等当遵凤阳令暗卫规矩。凤阳令令牌如今已不在,属下等将仅是兰沁小姐的暗卫,所守规矩但凭主子吩咐。”兰一抱拳。
“是你一个人的意愿?”对于强迫别人来为自己所用一事,兰沁从来都不屑于去做。
大概是风吹的她有些冷吧,她将披风紧了紧,望了眼天色,又道,“跟兰一是同一想法的人起身留下,有不同想法的人,想离开的离开,想回凤祁的,也可直言。”
“主子!”三十六位暗卫起身,齐齐道,甚至不曾有一丝犹豫。
经过这么多的算计,兰沁虽不知,凤祁为何一定要将这三十六人送到她手中,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三十六人,她信得过。
太子季弘如今被季明帝限制颇多,此去安阳,兰沁需要人,更需要心腹之人。
不光是为她,还是为季弘。
因为,季明帝不会明目张胆插手她所带的护卫。
马车平稳的驶出凤祁文渊的视线,他面上的疲惫更甚。
原来兰沁的确并非以己测人,凤祁文渊是真的也很疲惫。
几年前,他在安阳再次遇见兰沁前,是极为笃定凤祁的能力,也极是笃定自己的能力的。
可,遇见兰沁之后,他终于一次次的发现了自己的无力。
原来,他凤祁不是无所不能。
原来,他凤祁文渊不是无所不能。
比如,他马上就要不得不与钟离家联姻。
比如,对于兰沁,并非是他不顾一切去得便能得到的,哪怕是胜他几筹的大哥,也只不过给了他一句,兰沁如此结局,于六大族再好不过。
他一直以为大哥是不在乎兰沁的,可在听到他与父亲说,“如果能再遇一次她,儿子定然从一开始便不择手段”时方明白,大哥只是终于在发觉自己在乎了的时候,已然无力回旋了。
马车里的毯子被兰沁裹了一层又一层,可她仍在毯子里瑟瑟发抖。
南容无一已经与她把过脉了,她并未染上风寒,身体与之前无异。
如此模样,也不过是她心里在作祟。
南容无一与青木公子都知道,她心里何种东西在作祟。
以她的聪慧,大概已然隐隐猜出自己身体内的情蛊到底是何人所下,对于人情,心里发凉罢了。
突然,车帘被人甩了开来。
青木公子收回想取下她捂在面上的毯子的手,顿了一瞬,起身走向正在捣药的南容无一一侧。
毯子里将自己裹成粽子的人,许是已然根据来人气息知道是何人,更将自己往里缩了缩。
“这才几天,你看你又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嫌弃的言语,心疼的、愤怒的表情,连取下兰沁裹自己毯子的动作也是粗鲁却又小心。
扯着扯着,兰沁突然自己起身,扑向来人,搂住男子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里带着些哽咽,但更多是委屈,一遍一遍的道,“我想父亲母亲,我想大哥,我想二哥,我好像他们……”
钟离穆轩将她的头再往自己肩上压了几分,赤红的双眸,应道,“嗯,我知道!”
青木公子依旧是一副月下仙姿态,只是掩在袖子里握的极紧的手中有一滴滴血透过衣袖渗了出来。捣药声微顿,紧接着一下一下传出马车。
每一下听起来都那么重,仿佛落在人的心上,敲得人心有些发慌,又有些窒息。
这是兰沁第一次毫不掩饰的悲伤与示弱。
她一直都想他们。
想到这么多年夜夜不敢入睡。
想到不敢去想,那感觉那般窒息。
走了这么多年,她不仅没能掩去那份儿想念,反而到了今日,不得不撕心裂肺的抱着与她有同样思念的人诉说。
她似乎很激动,覆在钟离穆轩肩上,搂的他那般紧,可身子比之前还要发抖的厉害。
很久了,很久了,钟离穆轩还是觉得那温热的眼泪不断的透过他肩上的衣衫,一直触到他的皮肤上。
她的身体明明这么冷,可她的眼泪竟然那般灼热,他的心仿佛也被灼烧着。
“听话,别哭了!”钟离穆轩扶起她,一下一下给她擦着泪。
可那泪珠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一直从那双沉澈潋滟的双眸中往出涌,怎么擦也擦不完。
明明她的面上看上去那么疲惫,可她还是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在发抖。
钟离穆轩揽了她在怀里,望着她的发顶片刻,伸手点了她的睡穴。
“我要带她离开!”钟离穆轩看向青木公子,眼里有桀骜,有愤怒,有失望。
“她已经是季弘赢得这盘棋最关键的一个子。”青木公子看着钟离穆轩。
钟离穆轩突然扯住青木公子衣领,吼道,“你眼里的她也是一颗棋子?季弘要输要赢与她何干,与我何干?”
“可她觉得,与她有关啊!”青木公子也不挣扎,任由钟离穆轩抓着,“我眼里的她是什么,她何曾在意过。”
“你为什么不带她离开,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钟离穆轩渐渐松了手,这般的问题,他早已知道答案,连他自己都无能为力,可他还是无理取闹了问了眼前之人。
马车内突然安静下来,南容无一已然捣好了药,将那药粉仔仔细细的向一个白玉瓷**里一点儿一点儿装好。
“你回去吧!”青木公子向着钟离穆轩开了口。
“我绝不会让她就这么任他们为所欲为,想利用她,我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钟离穆轩眸色中的暗芒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会离开,之前不会,如今也不会。”青木公子慢条斯理的理着自己被抓的凌乱的衣领,“纵着她这么久了,如今不让她走下去,她怕是连生出的那点儿活下去念头也终究留不住。”
“她必须留住,”一直未说话的南容无一终于开了口,“若没有那般意念,到时无论何种术法,都不会有成功的可能,就算成功了,她也只是个活死人。”
“素和皇后不是在意她的儿子女儿吗?不是扯着六大族来算计六大族吗?
我就让她看着她在意的儿子女儿一个个也不好过,让她滚出六大族。”钟离穆轩语气森冷。
“这个让族长签了吧!”青木公子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与钟离穆轩,继续道,“我会让她名正言顺,聘礼已送往钟离。”
钟离穆轩打开那张纸,原来是一纸婚书。
南容无一抬头认认真真的看了眼青木公子,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认真的看眼前男子,突然扯了扯嘴角,他不会笑,那大概是他的笑容了吧。亦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只是那纸在他指尖突然间化作了粉末。
钟离穆轩也只是在青木公子与南容无一面上来回看了一次,低头折了那张婚书,放入袖中,复又抬头向着青木公子道,“她可知道,可愿意?”
“怎能次次由着她,总要随我一次的。”青木公子连着几日蕴藏在眼里的暗色终于散了开来。
她中了情蛊,他生气。
她知道自己中了情蛊后,还努力稳住自己,他更生气。
一直以来,他与她之间,无论是主动,还是在乎,似乎都只有他。
青木公子他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哪怕这大启江山要如何,哪怕是六大族将来到底要走向何处,自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一个她,不过想要守住与他有血缘的那几个人。
他知道她的执念有多深,他愿意等。
等她心愿了了,等她将这繁华退尽,等她愿意跟着他以他为家。
可等着等着,她却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让他抓不到。
他有时候多希望她只是一个物件,他想怎样就能怎样。可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想法的人。
中情蛊之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曾经那般笃定,她无论如何最终都会是自己的。
可,如今才发现,到底是他自负了。
青木公子突然想起,当年大哥发现端倪,便安排他与宫家联姻之时,怕也是为了减少让她从他手中溜走的可能。
可终究,为了她,就算是有旷世之才的钟离穆彦,到最后也不得不给她身边安排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不惜对她使用钟离家的咒法。
到底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