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终究,还是宁卫民主动询问张士慧,才把他从单方面的臆想中叫醒了过来。
“啊,哎呀,瞧我这脑子,正事都忘了说了。人让我暂时安排到那些老师傅们的待客室里了。这老沙,今天居然是带着老婆来的。脸也花了,贴着橡皮膏,看着多半是两口子闹别扭,让老婆抓的。不过这家伙似乎给你备了份重礼,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求你。老沙还跟我强调是跟你约好的,似乎有点着急。你看看,打算什么时候见见呢?”
宁卫民揉着眉头,淡淡地说,“不了,暂时我不准备见他,再让他等等吧。他的来意我大概也能猜出来,不外乎是为了宋总和邹总立意改革公司,肃清公司弊端的事儿。老沙这家伙现在已经算是公司的蛀虫了,舒服日子过久了,突然面对生态变化就不适应了。这大约是盼着拉我给他拔闯呢。”
“蛀虫?”
张士慧想了想,有点蓄意讨好地说,“那……你要是不想见他,感到为难的话。要不……我帮你打发了他……”
张士慧自以为是急人所急,没想到宁卫民摇了摇头。
“哎,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老沙也有老沙的好处。他人际关系广,哪儿的朋友都有,脑子又灵活,没有他不能钻的空子,也没有他不能钻营的地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便宜都能占着,这样的一个‘小精豆儿’也是人材。有他这么个朋友,许多事上都会很方便。说实话,在皮尔卡顿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他对公司的贡献颇多。只是可惜,现在的公司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对内部的要求就变了,他还固守原来的一套,反而成了公司的阻碍。老沙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精明,雁过拔毛已经成了习惯。公司现在盘子大了,要是放纵他继续这么干,成本的窟窿就会越来越大。谁当公司的掌门人,也不可能坐视这种情况不理。偏偏他还看不透这点,这就叫执迷不悟……”
听着宁卫民似乎在点拨自己的这番评论,张士慧不由低头思量。
只是有件事让他更好奇,想了想,忍不住询问,“那……你到底要不要帮他?”
“先看看再说。”宁卫民淡淡一笑,“求人哪儿有那么容易的,太容易得到的就不会珍惜。而且老沙那狗东西,又是最是市侩不过。我得看看他有没有诚意,看他搞没搞清自己的处境,值不值得我帮他。再说,帮也分怎么帮,我也得好好想想。另外,你知道的,我也确实还有更重要的客人要接待。文物局的人我马上就得见,还有天坛副园长我也不好让人家等我太久。不出意外,老园长今年就退了,老园长属意这个副手接班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人家今天能主动上门对外示好,我不能怠慢人家。所以一会儿我见过文物局的人,你就赶紧帮我把天坛公园的副园长请过来吧,别让人误会我拿大。至于老沙那边呀,你帮我带个话,就先让他耐心等等……”
“哎,好。那我帮你收拾收拾,就去前头安排一下。”
张士慧一边说着,一边给宁卫民的茶杯里倒上了热水,还把屋里的烟灰缸给倒了,又来擦拭落上了水滴的茶几。
他挺有眼力劲儿,知道宁卫民要在这间屋里谈的事都是不能外传的要事,这里没有服务员伺候,就主动伸了一把手。
果不其然,这样主动放低姿态的讨好行为让宁卫民心里挺舒坦。
虽然没说谢,但明显对他的态度又亲近了不少,似乎还想跟他多聊几句。
“士慧,老沙这事,要放你身上,你会怎么办?”
“我,那肯定也不高兴呗。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谁遇到这种事都难以接受,不管自己做错了没有,我其实从情感上挺理解老沙的。但幸好我不是他,我可没做过那么多中饱私囊的事儿,顶多也就是在坛宮吃点喝点,用咱们烟酒店挣点进货的钱。这你都知道啊,更何况,我有你帮我,这种事不会轮到我头上。”
张士慧笑了笑,他这话倒真不是纯粹的恭维。
毕竟宁卫民为了他,把杜阳都给安排到承德去了,这份不遗余力的提携和信任,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而且宁卫民已经成了皮尔卡顿的股东,他也不是不知道。
既然有这样的大腿可抱,他还担心什么?
却不料宁卫民说,“我?那要是我让你离开坛宮的位置呢?”
“这……”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张士慧愣住了。
他不知道宁卫民是在开玩笑还是来真的,眼睛滴流乱转半天,越发确信刚才宁卫民对沙经理的看法不是随便说说。
“那还怎么办?你说什么是什么呗。”
张士慧颓然叹了口气,做出了一副光棍样儿来。
“反正这个位置是你给我的,你宁总要拿走,一句话的事儿。我肯定会无条件服从。”
不过,豪气了没几句,就紧跟着又卖起惨来。
“可……可为什么啊?卫民,你这是吓唬我呢吧?我也没怎么着啊,天地良心,我可真不敢胡作非为啊。是谁眼红扎我针了怎么着?还是你觉得我没把坛宮给你看好?你可不能偏听偏信!你……你笑什么,难道你还真忍心看哥们儿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说清楚了,我可不是怕丢了差事啊,我是怕丢人。你这莫名其妙把我撸了,我没法跟老婆交代啊,你,你……”
“你什么你?我就是问问,没说真要撸了你呀。”
宁卫民见他反应这么大,赶紧解释了一下。
不过后面的话,其实也算是一种告诫,明显是在给张士慧提前打预防针。
“当然,我也不会骗你,以后的事儿可说不准。老话讲,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话对老沙是这样,对我们也是这样。任何公司要发展,就需要新鲜血液,需要更有能力的人才,这就像人的新陈代谢一样。没有人是不可取代的,早晚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阻碍公司和坛宮发展的存在。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我是想过的。所以我不怕你不爱听,我得跟你说实话,真到了我们变成公司阻碍的一天,不但是你,就是我,为了公司好,为了坛宮好,也得退位让贤。”
“什么?公司的阻碍?”
张士慧先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开什么玩笑,我或许有这天。你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你是皮尔卡顿的股东嘛。更何况你把坛宮在海外的局面都打开了,连副园长都来给你拜年,你怎么会……”
“你说的对,可你有没有想过,正因为我是股东,为了获得更多的分红,为了公司发展的更好,我才更希望物尽其才,才尽其用。否则,我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看着张士慧再度愕然的脸,似乎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这么实际的问题,有点吓坏了。
宁卫民不由收回了一板正经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度宽慰他。
“现在就是随便说说,你也别把这个问题想的太严重。更何况,即便是我们离开了,又能怎样呢?对我们来说,失去的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我跟你说,离开也有离开的好处,真有那一天,我们也未必就过得不如意,你信我不信……”
别说,这话倒是让张士慧安了心。
不为别的,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宁卫民这句话里“我们”,透露出的是同进同退的意思。
到底是皮尔卡顿一份工作,坛宮经理的职务能给自己保障,还是宁卫民这个朋友,对自己的前程更加有益,张士慧心里当然拎得清。
只要宁卫民还愿意带着他,那他担心什么呢?
更何况和宁卫民认识了这么久了,哪怕宁卫民混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也没做出“贵易友”的事儿来,别说对张士慧这样一路同行的老朋友了。
就是重文门旅馆的那些老同事也托他的福,都去了皮尔卡顿大厦混了份优差。
还有,宁卫民虽然已经不大回扇儿胡同了。
可这次回来依旧在年前请了老邻居们在坛宮聚餐,还送了大家丰厚的年礼。
身为坛宮饭庄的主事人,张士慧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是再清楚不过的。
对于宁卫民的人品,他绝对信得过。
所以一想明白了这点,他登时心平气和,再无忧心,“行啊。有你这话就行。反正我老张别的不信就信你,太复杂的事儿我也不爱去想。反正你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是走是留,我都听你的,没意见。”
宁卫民也感到很是欣慰,用手拍了拍张士慧的肩膀,正要说几句的时候。
也就在这时,罗广亮也领着三个身穿大衣的人又回来了。
一进屋,那三日里的为首之人就直冲宁卫民而来,人还未到,就满面带笑伸出了手。
“宁先生,您新禧。我是代表局领导,来给你拜年的。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宁卫民便再顾不得张士慧,伸手回应。
“哎,不敢当,刘处长,当是我给您拜年才对。您何必这么客气呢?”
“可别这么说,这次您送回来的十几件东西,可是珍贵的很呢。经过专家评定,几乎都是珍贵文物,只有两件是一般文物。所以我们局领导派我来当面对您表示感谢,知道您不在乎虚名,更不喜欢繁文缛节。可我们要是不向您这样长期无偿捐赠,具有社会责任与担当的爱国人士,当面表达深深的敬意,那也太不好意思了。另外,我们领导还有一个请求,希望您能在年后出席一个有关海外流失文物的研讨会,不知道您是否……”
至于张士慧,丝毫也没有因为被忽视产生不满,反而听到这些话,心里更踏实了。
就是啊,不信别人,他还能不信宁卫民嘛。
虽说宁卫民出国这几年,他们之间每年能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而且因为身份和见识的差距,彼此相处的方式也有了较大的改变。
越来越明确从属关系,不像过去那么亲如兄弟了。
但是宁卫民讲交情,够朋友,这是从没变过的。
别的不说,能把这么多珍贵文物买回来,白白捐赠。这样的人是什么品行?
捐了没有几十万也有上百万了吧?弄不好几百万也是有的。
所以张士慧绝对相信宁卫民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即使是有那么一天,他真不让自己干了,也一定另有安排。
也是,宁卫民多有本事的人啊,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离开了皮尔卡顿又如何?
无论在哪儿都肯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亦步亦趋,紧追其后。
只要不掉队,那就一定拥有美好的未来。
………………
在待客室里,沙经理的老婆姚丽华对身处的环境感到十分惊奇。
由于沙经理在外面长期彩旗飘飘,很少带她出席应酬和活动。
她上次并没能陪着沙经理一起参加宁卫民的婚礼,所以对真正的富贵,从没有身临其境的体会过,严重缺乏正确的认识。
应该说,这次来之前,她对于富贵的想象多半出自港片里的富豪形象。
认为素未谋面的宁卫民的,大概就像当下港城最流行的电影里那样,用黄金打火机,甚至用美钞点烟的样子。
毕竟沙经理有个黄金打火机就是跟这位宁总学的嘛。
结果来了之后,只在芸园大门前看了服务员的衣装就觉震撼。
跟着二门前,大致领略了一下里面玲琅满目的亭台楼阁的格局,就感到眼花缭乱,不知道要欣赏哪里好。
等到进屋之后,哪怕这间屋子只是芸园用来招待普通客人的一个去处,她也照样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要欣赏哪里好,很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受。
这话一点不夸张,待客厅虽小,却已经能充分体现出主人的审美和财力,甚至是文化格调来。
首先这京城的冬天,实实在在的冷。
然而屋子里烧的是暖气,却暖和极了,毫无煤炉的烟火气。
而且房间里居然摆有鲜花,除了几盆京城人家算是比较常见的水仙之外。
在屋子几个角落的花几上,居然还有翠叶花香,姹紫嫣红的瑞香。
以至于进入这间屋里,那叫一个舒坦。
暖烘烘的热气扑在脸上,身上,还掺杂着馥郁的花香,钻人襟袖,沁人心脾。
其次,整个屋子都是肃静的格调,花砖漫地,窗净几明,家具也讲究。
十几把太师椅隔着八仙桌在屋里靠两面长墙排列成两组。
屋里还专有一个服务员负责给客人斟茶倒水,清理杂物垃圾。
就这气派就不是普通人平时所能接触到的。
这还不算,就连待客之物也准备的极其周到。
每张八仙桌除了必备的四个香茶盖碗之外,还有五个托盘。
不但有饽饽、有水果、有糖瓜儿、更准备了香烟和什锦杂拌儿。
香烟是国产牡丹和美国万宝路的。
所谓杂拌儿就是一些干果、茶食混合在一起的零嘴儿。
在过去还没有西式糖果的时候,这玩意就是最受孩子和女人们欢迎的过年食品。
新年新岁,要喜气洋洋,杂拌儿在颜色上凸显了这一点。
红的是山楂糕、红枣,绿的是青梅、瓜条,金黄的是开口笑、油枣,粉红的是桃脯、核桃沾。
此外还有黑瓜子、白瓜子、大小花生仁、桃干、梨干、杏干、葡萄干、苹果干、寸金汤、米花糖、花生沾、豌豆、崩豆、蚕豆、海棠片儿、黑枣、柿饼、小酸枣……
按大人的话来说,吃这东西“不准挑”,随意摸一把过来,吃起来是又香又甜又脆,而且还偶有意外所得的惊喜感。
所以想想看吧,这屋里待着是个什么感觉。
连姚丽华在内,连带六七位代表几个工艺品厂来拜年的代表,坐在椅子上都有点拘束之感。
别说随意交谈了,去拿桌上的东西享受,不可能的。
他们大多数人,一时只觉气短,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也只有沙经理这样经常出入涉外场所,参加酒局宴会的人,才能等闲视之。
旁若无人的拿起茶就喝,拿起杂拌儿就吃。
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