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槽!
易然吓道:“还有个活的。”
容漓留神瞥去一眼,隔着夜色和污浊,并没有看清楚多少。
她神色冷淡地收回视线,继续领头向前:“走了。”
易然自然没有异议。
这里是京城周边最大的一个乱葬岗,每天都有数不胜数的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被拉到这里丢弃。他们中有冷死饿死的乞丐流浪汉,有穷苦人家病得只剩半口气的老人孩子,也有穷凶极恶的死囚犯,更有一些没名没姓没曾经没未来的无人认领者。
乱葬岗何其大,可怜人何其多。
从这里捡一个仅剩一口气的人回去,那是无尽的麻烦和灾难。
容漓不是喜欢自找麻烦的。
易然更不会劝容漓自找麻烦。
碧春拖着虚脱的身体蹒跚追逐着那一点是希望也是深渊的笼火,她怀揣着期望和恐惧,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不知走了多久。
也许没有多久——
站在山丘回头看,乱葬岗群鸦乱舞,老树佝偻着年迈的身躯。
也许走了许久——
冷月拽一片薄云为幕,彻底的黑暗再一次笼罩整片山头,碧春一颗心都麻木了。
可当那一座座破败而扭曲的墓碑出现在她面前时,当那一个个新鲜的陈旧的鼓包挤挤挨挨历历在目时,她的背脊突然弯曲,像有什么无形又沉重的东西将她压住了一般。
这是一片墓地。
远在城郊之外的郊外,就在乱葬岗旁边。不属于哪个村庄,不属于哪个世家。这里埋葬的人生前或有让人难以启齿的过往,或有为世俗不能接受的污点。
“妹妹……红春……”碧春不敢相信,她穿梭在碑林之中,满目枯骨,她红着眼,跪倒在一座陈旧简陋的孤坟前。红春二字歪歪扭扭,但一撇一捺间,依稀可见刻字人尽量的周正。
碧春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拼命遏制痛苦穿透四肢百骸,疼得她整个人蜷缩着忍不住抽搐。
妹妹……
她的妹妹啊。
她侍郎府人人称羡,传说嫁给四公子正在湖州享清福的妹妹啊,原来早已是红颜枯骨,买入黄土,甚至连侍郎府的祖坟都没能进去。
她拿一生周全,不惜假死深陷噩梦折辱二十多年也要换一个富足平安许她的妹妹,没了,她没了。
……
“也是可怜人。”突如其来的低声叹息在身后婉转,易然头皮一麻,笼火抖如秋风落叶。
容漓一脸漠然地看着跪在碧春身边的紫衣姑娘,淡定开口:“我见过她。”
“嗯。”轻柔端雅的嗓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点浅浅的笑意:“在药安堂门口。”
“她是在侍郎府伺候过红春的丫鬟?”容漓稍微将思路一理,这姑娘的过往在她这里就藏不住了:“红春不是个善茬,这姑娘干过不少阴损事吧。这样的人你也敢用?”
“红春本是个怯弱的性子,若无际遇,一辈子就当个扫洒丫鬟,嫁个家丁辛劳平淡一生也福气。可惜她有个相貌悟性都算优秀的好姐姐。”
“陈侍郎将碧春送给王夫人当宠物——最初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你等碧春的情绪稳定些了可以问问——碧春是陈侍郎唯一成功埋进王家的钉子,为了控制碧春,陈侍郎让他庶出的儿子先纳妾再抬妻的抬举着红春,碧春自然对陈侍郎感激不尽,更加忠心。”
“只可惜陈侍郎算漏了一点。他的四儿子并不如表现得那般木讷听话,还因颇有才学而怀有一腔抱负,想娶个出身富贵有助前程的嫡女匡扶仕途。”
一步错步步错。四公子因父母之命不得不娶了个地位低下的洒扫丫鬟为妻,受尽同僚耻笑不说,嫡母更嫌红春举止粗陋,免去了夫妻二人的晨昏定省,家中地位日渐低下。
在愈演愈烈的闲言碎语中,陈四公子日渐暴躁孤戾,私下里常对红春大打出手,更沉浸于风声目色中,抬了一个又一个的姨娘填房,又娶了一门平妻,红春地位渐失,仅靠碧春的利用价值勉强维持体面。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打骂折辱中,往日怯弱胆小的红春渐渐变了,变得工于心计,更学会了借刀杀人,陈四公子的妾室和孩子不知道在她手中折损了多少。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最后也落得一个草席裹尸,被弃乱葬岗的下场。只可怜了陈家那个小孙子,平白成了后宅争斗里的牺牲品。”
“至于紫玉,她当年差点被卖烟花巷,是红春一时善念救了她。为了这点善念,她为红春做过不少违心事,还替她收敛了尸骨。我留她在身边,也就念她这点知恩图报吧。”
容漓拧了拧眉,对她说的这点理由不太满意:“你总是这样心软,袁姐。”
袁德意轻轻笑,柔如丝绸:“心软不好吗?像我们漓漓一样。”
容漓嗤:“我才不。”
袁德意只笑着,就是无声的反驳。
容漓跟一口气堵心头没出来似的,憋得慌。
“袁姐……”
“好了,好了。”袁德意软了语气安抚她:“我们漓漓心肠最硬,乱葬岗里的病人看都不看一眼的。”
跟哄孩子似的。
容漓:“……”
易然:“……”
……
袁德意的马车做工精良,车夫技术极好,一路行驶平稳的将容漓送回了信阳府。
“昨夜的事谢过袁姐了。”一夜未睡的容漓杏眸微眯打了个盹,还没完全醒过神。
“跟姐姐还这么客气啊。”袁德意倒了杯温水给她:“能帮到你最好了。当年……我就什么都没帮上,也没能……”
“时也命也,说的就是当年吧。”容漓喝了半杯温水,勉强精神了些:“孤珀城重建后,很多事情我也都忘了。没必要一直记着。”
“袁姐有空替我记着这些,不如多想想怎么尽快替我找个姐夫吧。”容漓双手十合,作祈祷状:“今年上元节的花灯愿,愿我袁姐早日寻得如意郎君。”
袁德意脸上烧红,羞恼的要去打她:“好你个漓漓,竟拿我寻开心。”
容漓笑着一掀车帘,在马车没停稳时跳了下去,身后响起袁德意的惊呼。
她回头挥了挥手,车夫没有停留,赶着车叮叮当当走了。
容漓身后不远,信阳府大门口,隐锐留意了一眼车前的铭牌。
“安瑞侯府?”隐锐悄声跟商陆道:“上次送容姑娘回来的,好像也是安瑞侯府的马车。”
商陆清寡的眸光微闪,未予置评。
“这么早,要出门吗?”容漓见这对主仆杵在大门口不动,主动上前来搭话。
商陆瞧了眼天色,尚未辰时,确实还早。若换寻常,容漓应该还赖在床上不肯起。
“要出门。”商陆见她难掩疲倦,是勉强打起的精神,抬手心疼地抚过她的眼睛,叹息:“我该跟你问早还是道晚呢?”
换句话的意思是:你是要出门呢还是一夜未归呢。
容漓挠挠脸:“这个……那个……”
商陆也不给她找话接,就静静看着她。
容漓莫名心虚:“我错了。”
商陆展颜,拍拍她的脑袋:“我也有错,竟没发现你一夜未归。”
隐殇凭空出现,单膝跪在一边。
容漓:“……我要想悄没声息走,是个隐殇也发现不了啊。”
商陆笑笑不说话。
隐殇双膝跪地。
“……”容漓举手投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商陆再笑:“你不必勉强。”
“不,一点不勉强。”容漓深吸一口气,柳眉一挑,恣意乖张;她眼尾微微下垂,透着温软妥协:“我困了。”
商陆虚虚揽住她靠过来的温暖娇躯,凤眸里书写宠溺:“回去睡会。回来给你带一品阁的栗子糕。”
“我要白玉糕。”
隐殇已悄声退去。
容漓小小打了个哈欠,眼睛酸涩,她抬手欲揉,被商陆拦下了:“别拿手揉眼睛。”
商陆掏出干净柔软的丝帕给她:“用这个。”
容漓拿丝帕盖在脸上,轻轻嗅了嗅,清浅的茶香,带着点甘甘的味道。
“怎么跟狗儿一样。”商陆好笑她的动作,抬手刮一刮她的鼻子。
容漓鼻子一耸,商陆不退反进,又凑上来刮了一下。
容漓作势露出雪白的贝齿,啊呜要咬过去,商陆眼明手快躲开了。
容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要真是狗儿,你的手指保不准没了。”
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杏眸盈满水汽,眼尾微红,跟闹哭了一样,怪可怜的。
商陆好笑又不忍,推她往府里走:“不闹你了,快去睡一觉吧。睡饱了才好起来吃栗子糕。”
容漓往府里走去:“我要白玉糕。”
商陆怕她一直念叨睡不好,连忙应了:“好好好,白玉糕就白玉糕。”
没想商陆高估了容漓的睡眠质量,容漓低估了商陆的繁忙程度。
于是等容漓一觉醒来,午时还没到,商陆还没回来,床头也没有白玉糕。
简单洗漱了一下,容漓睡眼惺忪摸去了厨房,随便找点吃的填饱肚子,又回房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稍微拾掇了一下,容漓准备出趟门。
隐殇刚要隐进暗处,又被容漓一把揪了出来:“正好,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