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轰!
数道黑烟滚滚化作魑魅魍魉,火光冲破云霄,像只怪兽在群山连绵中张开血盆大口,企图吞天咽地。
“所有人沿侧峰道撤离虎牢山,尽量占据高地,不要在偏谷低洼处行走。张跃!”容漓解下斗篷丢给张跃,抢下他手中幸存的坐骑:“带着‘货’走,易然会在平山口接应你们,我们京城汇合。”
“可是少宫主……”
“这是命令!”容漓厉声喝断了张跃的犹豫:“尔等听命便是。”
容漓没有再给他们犹豫啰嗦的机会,双腿夹紧马腹,如箭一般飞跃出去,踏踏的马蹄声回响在山谷里,沉重急切犹如惊雷,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张跃追不上,主要也没胆子忤逆容漓,咬牙让手下扛起货物按容漓说的撤退。
一枚焰蓝的信号弹‘嗖’的在空中炸响,转瞬即逝,只留下袅袅白痕被滚滚黑烟湮没。
火药爆炸后遗留的硝烟味格外浓重,抢来的坐骑不安地喘着粗气,容漓狠力甩了它两鞭子,躲过了从侧里刺来的长矛。泼天大雨从天而降,哗啦落在容漓身后,一点飞溅而来的火星子轰的搅乱一池死水。
这味道——是火油!
火里调油,当真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
容漓心里竟有一丝惊恐。
商陆!——
不要有事!
千万不要有事!
“驾!”容漓熟练地控制着坐骑,马儿亦知危险,听她号令灵活躲开逼近的截杀,银红丝在浓烟中若隐若现,血光乍现,下一秒就被火焰吞没。
衣裳皮肉灼烧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湖水冰凉灌顶,灭顶的窒息感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咕噜吐出的气泡翻涌上来大量的血色。
那是商陆给予敌人的致命一击——沿着颈动脉狠狠划下的一刀。
整个湖岸都是借火油越燃越旺的火,劲风卷着热浪扑面,贴着他的侧面刮了过去,商陆整个人陷在水中,沉浮中甚至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只能凭借本能一脚蹬了出去,被对方一拳狠狠揍在肩上。
猝然而分,刀光再见!
商陆的速度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有所减缓,猛地抓住对方的胳膊轻巧一折,骨骼错位的清脆声闷在水里,他反手就是一刀捅进对方的腹中,苍白的脸色被火光血色染了薄薄的一层焰红,巨船上青狼主脸上狰狞的狼头面具冲他露出嗜杀血腥的微笑。
不远处的隐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猝然回头:“——主子快走!”
就在隐锐惊恐的视线中,巨船露出尖利的獠牙,犹如地狱爬出的血淋淋的恶鬼,猛地加速直楞楞朝商陆撞了过去,掀起的巨浪将挣扎泅水的隐锐向岸边的大火推去,眼睁睁看着商陆只来得及侧身泅游,巨船几乎是贴着他擦了过去,撞得商陆几个翻转,将他整个人砸进了水里。
嘭!
血水咕噜涌开。
巨船猛地倒退,带着不死不休的狠绝再次朝商陆撞来!
水面瞬间淹没头顶,商陆只模糊看见湖绿的水中骤然逼近的黑色怪兽,瞳孔急促收缩,他有那么瞬间是没有意识的,不知道这只黑色的怪兽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还要竭力躲闪,争取生的希望。
他甚至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咕噜噜的水声往他的耳朵里钻,夹杂着一丝细微的惊呼,海棠红的裙摆在水中轻盈如水草,一阵猛力将他往更深的水里拉去。
紧接着一声轰鸣,湖水如沸腾了般剧烈翻滚起来,破碎的船只残骸如飞弹直射进水中,巨浪推着他们往更远的地方去了,而商陆在此时感觉到有什么紧箍着他的腰,一阵猛然而来的拉力将他拽了上去。
咕噜噜——
哗啦!
充斥着难闻硝烟味的空气在此刻竟也显得难得,商陆呛吐了一大口水,凭着求生的本能大口大口呼吸着,被湖水刺激得只能睁开一条缝的视线里是容漓难看又苍白的脸。
“漓儿咳咳……”
几乎是在他出声的同时,容漓狠狠松了一口气,抿紧唇道:“先别说话。”
银红丝紧紧将他们二人捆在一起,容漓带着他往与巨船残骸相反的方向泅去。
就在这时——
嗖!
嗖嗖!!
铁箭划破长空,一头扎进水里,血色晕开,发出沉重的闷声。
容漓猝然回头,狼头面具悚然而立,左手托着一架弓弩,阴森森的铁箭淬着剧毒,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发射来。
容漓瞳孔猛地一缩,痛得一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强弩铁箭!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商陆的命!
嗖!
嗖!
嗖!
“容姑娘快走!”隐锐挣扎着扑了过来,将容漓和商陆猛地往前一推,扬起长剑回身斩落铁箭。然铁箭密集,他此前已鏖战多时,体力不支,无法拦住全部的铁箭。
利箭破空,擦着他的身体飞了过去。
“容姑娘!”
剧痛穿胸袭来,纵然早有准备,容漓还是脑袋一懵,眼前发黑,意识模糊中只觉得河流湍急,推搡着她向前涌去。
要死了吗?
容漓想。
商陆安全了吗?
货平安到京城了吗?
京城——
“京城下雪了。”
“有个花市,牡丹有碗那么大。”
“上元节好热闹啊。”
“下次回来,给我带盏花灯吧。”
京城——
听说那是个春有繁花、冬有瑞雪的好地方。
上元佳节,花灯庙会,画舫歌舞,才子佳人……
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看呢。
都没来得及,给你带盏花灯。
“容漓,醒一醒容漓,不要睡。”
是商陆啊。
你是哭了吗?
不要哭啊。
我不会死,我还不想死。
我想活着,向前走,走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
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追不上我。
“商陆……”
容漓努力的想睁开眼睛,挣扎了好几次无果,只能任凭黑暗将她席卷进更深的渊海里。
……
“箭上有毒!”
“先止血,不要挪动她……”
“翁公呢,翁公到了吗?”
“药来了药来了,喝不下去啊——爷!”
“给我!”
……
沉闷,剧痛,嘈杂。
苦涩的药水顺势流进咽喉,想久逢甘霖般舒缓了濒死的干涸,容漓贪婪地咽下,从更深的黑暗里缓缓睁开眼睛。
“商陆……”
“我在。”商陆就坐在她的床头,苍冷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受伤的额角,眼底闪烁着心疼的微光:“对不起……”
没有保护好你。
“没关系。”
我可以保护你。
这样就很好了。
容漓想握住他的手,但她太虚弱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商陆看懂了她的意图,将她的手牵起来。
玉指根根莹白,细微的伤口被细心地上好了药。
商陆低头,印下颤抖的一吻。
透过相扣的十指,容漓能清楚的感觉到彼此的体温,穿透血脉传递怦然的心跳,让她更加清醒地知道——
她还活着。
商陆没事。
仿佛悬在头顶的尖刀终于斩空,逼在胸腔里的那股劲随着她仍旧虚弱的呼吸轻轻吐出,容漓有些昏沉。
迷蒙的眼看不清商陆的表情,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自责抱歉的心情。
这不是容漓需要的。
也不是她希望商陆拥有的。
可她嘴太笨,不知如何表达。
“我救了你呀小哥哥。”沉默半晌,容漓才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扯平了。”
知道她一直在意女尊山庄的事,旧事重提,商陆也不知该好笑还是难过,只得压下心头千丝万绪,他声音翁翁的:“你就这么想跟我撇清关系啊?”
笑意侵浸眼底,容漓脑袋枕在棉花枕上左右一侧:“不一样。”
“别摇。”商陆捧着她的脸,不让她乱动了:“头不晕吗?”
“晕的。”容漓晕乎乎的说:“我怎么了?”
“你中箭了,箭上有毒。”
“我中毒了?”容漓脑子慢了半拍,“那你呢?”
“我没事,你将我保护得很好。”商陆低头吻了吻她的额,报以虔诚。
“你确定?”容漓在他靠近时出其不意地伸手,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胸前层层包裹的纱布:“这叫没事啊。”
“真的没事。”商陆无视了她的流氓行为,语气轻松地道:“就是撞了两下。”
容漓盯着他看,满是不赞同。
“你不听话。”商陆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只好先发制人道:“刚答应我不打架的。”
“没办法呀,谁让你不在的。”容漓紧了紧始终相扣的手,“要看好我呀小哥哥。”
“你在我就不打架了。”
商陆定定的看着她,心里揪着疼,又像是整颗泡进醋里的酸,还有没能保护好她羞愧的悔……各种滋味盘踞在心头不去,杂陈成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咽喉,挤压出胸腔里仅剩的那点空气。
终于,在窒息之前,他听见自己张口,用沙哑艰涩的声音许下他和她的约定——
“好。”
我会看好你的。
我会保护你的。
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要拉钩。”容漓一本正经地伸出小指。
她太正经了,郑重其事的严肃看起来像在做一件天大的事,商陆没忍住笑了:“容姑娘,这么幼稚的吗?”
“你就说拉钩不拉钩吧。”
“拉钩,拉钩。”商陆笑着勾起她的小指,作势晃了晃,揶揄道:“需要念口诀吗?”
“要的呢。”
商陆依着她,碎碎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知道吗,人的一生最长不过百年,而我这一许,就将我的一生许给你了。
我们拉过钩说好了的,一百年都不许变了。
所以要看好我呀,要跟着我一起往前走,不要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