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手一顿,似乎没有听清他的问话。
慕枳城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低着头,睫毛又长又密,垂下时跟卷帘子似的,在他的眼下投下一片青色的影子:“我待你也不好,总骂你是瘟神,还老是欺负你,慢待你,你做什么要费那么大劲来救我。”在最危险的时候,首先做的也不是保护自己,而是将他和容漓甩到安全的地方去。
可容漓是不一样的啊,她是不一样的。
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容漓于商陆,都是值得铭心刻骨,可以为之抛诸一切的存在。
可他又算什么呢?
前世,他是拆他姻缘的元凶,是断他前程的恶人,是害他性命的刽子手。
今生,他刻他,薄他,欺他,辱他,不曾假以辞色,不曾拳拳相护,不曾视他为兄。
两世为人,两世不予他善。
他却都以善报之。
可他慕枳城,究竟算什么东西,哪里值得他如此宽待。
他有愧,他有罪。
慕枳城满心愧疚,满身罪恶,懊悔攀爬上他的脸,盘根错节交织成一张细密的名为罪孽的网,染血的蛛丝串连着那些罪孽深重的前尘往事,紧紧地束缚着他,勒紧他的脖颈,扼制他的呼吸,将他挺直的脊梁压弯在商陆眼前。
他想忏悔,他想求饶,他想赎罪。可临到头来,却发现前尘已去,往事皆散。
商陆还是那个商陆,身份未明,明珠蒙尘。
容漓还是那个容漓,嚣张倨傲,暴躁轻狂。
他们还是他最怀念的少年模样,深渊还没有开启,屠刀还未落下,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
那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商陆不用以死明志,容漓不用含恨而终,他们还可以再续前缘,可以子孙满堂,可以共赴白首?
慕枳城又哭又笑,一会痴一会狂,说话颠三倒四的,像中了邪。
商陆“啪嗒”一下盖住他的脑门,疑惑道:“没发烧啊。”
“你才发烧了。”慕枳城似乎笑了,又像在哭,样子难看,声音沙哑:“自己几斤几两重不知道啊,傻了吧唧的就往里冲,要不是我容姐救你,拼了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还有命在吗?”
“我告你,做人要知恩图报,以后对我容姐好点,不说惟命是从吧,至少得言听计从,她让你往西你不往东,她想喝茶你不能倒水,她说喜欢你不能说讨厌,不让你看其他姑娘你眼睛都不能斜一下。”
商陆一怔,若有所思:“你说得有道理……”
端茶进来的隐锐:“……”
慕二公子有毒吧……
翌日,辰时,天灰蒙蒙的,不见半缕金光璀璨。昨晚献温情不成反吃闭门羹的慕唯早早来了西偏院,附带丰盛的早餐。
“这么早。”
慕唯抬头,就见容漓站在窗前挽发。
只见她青丝半挽,盘成小髻,余下披散肩头,分出两缕编成小辫,垂在身前。
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常梳的样式,小意温柔。
只是容漓容色极盛,一双杏眸睨人时总带着点冷煞燥意,比之寻常闺秀多了几分娇媚英气,乍一看,与温柔二字确实相去甚远。
可慕唯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她眉心处若隐若现的祥瑞莲花印。
佛莲怒开,紫气东来。
卧槽!
慕唯:……真不愧是女猪脚,这气运浓郁雄厚的都快顶破天了好伐!这是我姐啊小册子,谁也别想阻止我抱大佬大腿!
册册:擦擦你的口水好伐!注意人设,要温婉端庄……
温婉端庄的慕唯:“……姐姐。想早些来,好陪姐姐用早点。”
慕唯将盛好的蛋花粥摆到容漓面前:“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姐姐喜欢吃什么呢?”
“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食。”不挑食的容漓挑点蛋花粥上的葱花,夹了小笼包一口一个。
她神色淡淡,有点冷,慕唯也不犯怵:“我给姐姐带了点药,活血祛瘀很好的,等吃完我给姐姐敷上?”
慕唯说的是她昨晚跪出来的淤青。
容漓想说不用了,但见慕唯眉头微蹙,似乎颇为神伤,只好道:“行吧。”
见容漓没有拒绝,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慕唯喜上眉梢:“姐姐多吃点。”谁说大佬脾气又臭又硬不好相处的,明明很乖很好说话嘛。
册册冷哼:那是你没看见大佬扛刀砍人的样儿。
慕唯不在意地笑笑。反正她是大佬妹妹,她无所畏惧。
册册就瞧不上她得意洋洋的劲:你想抱大腿可以,狗仗人势我也没意见,但是别忘了你在这个世界的任务。
慕唯:呸呸呸,你才狗仗人势呢,你才是狗,狗系统!
“姐姐陪我去金缕阁吧。快换季了,我想给爹爹做几件厚衣裳。”等上完药,净了手,慕唯兴致勃勃地道:“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去的,挑来挑去,也没个掌眼的人,怪没意思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姐姐了,再不是一个人了。”
她的眼睛亮亮的,水润清明,有光,像星星。
容漓眼睑低垂,睫毛颤了颤,像心弦被拨动的振幅。
鬼使神差的,她答应了:“好。”
叮咚!女主好感度上升5%,积分增加1500点,恭喜宿主成功触发金缕阁副本,请尽快前往金缕阁完成任务。
欧耶,积分到手。
慕唯笑容扩大,越发天真浪漫,清澈干净。
册册在她识海里数积分数到手软,还不忘半嫌弃地鄙视道:卖萌可耻!
慕唯哼:你是嫉妒我有萌可卖,而你无人青睐。
册册:……不要脸!
两人走出西偏院,迎面撞见喜伯:“容小姐,老夫人……”
隔壁空荡荡的,商陆不在,容漓头也不抬,绕过喜伯。
喜伯大抵也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人,会被容漓无视得如此彻底:“……”
“容小姐请留步……”
“嘘,别吵吵。”容漓不耐烦的,眉眼低敛着戾气,很能唬人。
喜伯被她那不好惹的气场逼退了几步,但想想老夫人那张沉郁威严的脸,还是强撑着场面说完:“请容小姐移步宁寿堂。”
说着,喜伯还颇有意味地扫了慕唯一眼。
慕唯:……小册子,他威胁我。
册册:你哪来的脸。
老人家明明是在威胁大佬好吧。
被威胁的大佬嗤笑,挺冷的:“宁寿堂是吧。”
慕唯&册册吃瓜:有人要凉凉……
容漓面无表情地绕过喜伯:“不去,滚吧。”
慕唯&册册:……这,就这?
喜伯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容漓会是这样的反应。可再一想,又觉得意料之中。
到底是在乡下长大的,我行我素粗鲁惯了的人,同慕唯小姐又没什么姐妹情分,哪里会顾及慕唯小姐的处境行事。
想一想,慕唯小姐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姐姐,指不定以后要受她多少连累呢。
这么想着,喜伯忍不住朝慕唯投去同情的眼神。
慕唯:???
这老头脑子瓦特了?
“不是要去金缕阁?”
红枫树影下,容漓伸手去折一枝枫叶,偏身回望,语气轻缓,带着催促。
慕唯这才回神,越过喜伯,小步朝她跑来,“就来了。”
宁寿堂。
老夫人听完喜伯的回话,气得摔了筷子:“你听听,这就是你的好女儿!”
慕镇南轻咳两声:“漓漓尚小,不懂规矩,还请母亲海涵。”
“你是铁了心要将那个灾星留下?”
“母亲,漓漓是我的女儿,她不是灾星。”慕镇南替容漓辩解道。
老夫人根本不听:“她不是,我是吗?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媳妇是怎么死的,我们慕家是如何沦落到这等地步的?还不是灾星降临,祸及家门!”
“母亲,我时日无多了。”慕镇南向后一靠,爬满风霜的眉眼有着病态的疲累。他也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是驰骋疆场的将军,有着挺拔如松的背脊,坚实可靠的肩膀。
可如今,重病缠身,犹如风中之烛,行将就木。
甚至再无力给爱女一份遮风挡雨的庇护。
慕镇南羞愧,又像是祈求:“漓漓很好,她会好好待她妹妹的。”
老夫人已没了胃口,苍老如枯木的手在袖中颤抖。
她狠狠闭了闭眼:“你想将她留下不是不可以,但绝不能坏我慕家门风!明日起,让她滚去书院好好学学规矩。”
与此同时,金缕阁。
金缕阁是金钱篓的产业之一,独门独户,上下五层。既卖成衣布匹,也卖首饰珠宝。因品相上乘,做工精巧,定价颇高,是以金缕阁的门庭相较那些平庸布行来说要冷清许多。
这样的冷清颇合容漓心意。只见她一进门就翘着二郎腿坐一边等伙计上果子茶水了。
慕唯晃了一圈回来,往她那边一瞧,哭笑不得:“姐姐瞧这红织锦,绣的是重瓣梅花暗纹,可是好看?”
容漓撑着脑袋,眼睛半睁:“大红色?慕老爹要当新郎官不成。”
慕唯无语:“给爹爹做冬衣的布料我都选好了,这是给姐姐的。”
“给我?”
“是呀。”慕唯看了眼容漓的红布裙,衣角袖口都起毛边了,“我还没给姐姐做过衣裳呢。”
容漓兴致缺缺:“废那个劲做什么,随便打包两件成衣不香吗?”
“那不一样。”慕唯小声嘟囔着,眉眼低垂,竟让容漓听出了两分失落。
“……”心里塌陷了一角,又软又别扭。容漓不耐烦的:“行吧行吧。”
慕唯立即保证道:“我一定给姐姐做身最好看的衣裳,把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
神他妈的漂漂亮亮。
容漓嫌弃地啧了一声,嘴角却不知不觉轻扬起。直到慕唯得寸进尺地拉她去挑首饰,容漓才感到头疼,好烦啊。
“姐姐不喜欢这些吗?”
也许是容漓不耐烦的气场太强了,也许是她强忍着脾气的眉眼太冷躁了,本来热情地给她们介绍珠钗宝钏的掌柜都悻悻闭了嘴,恨不得一躲三米远,慕唯才后知后觉。
慕唯打量了眼容漓,只见她以丝带束发,二三绢花点缀,除此之外不见半点玉石珠宝痕迹,当真简单素净得很。
容漓挑了支金步摇在手中掂量,“这玩意儿不耐摔,不好玩。”
慕唯:“……”这哪家的败家娘们啊,拿这一克一千金的珠宝首饰摔着玩。
慕唯:大佬真他妈任性。
册册:……
“这支金步摇本小姐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