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八年,八月初一。
天色刚亮,远行的刑徒带上镣铐,彼此被一条绳子连在一起,行走在队伍的最后头。
在他们的前面,是装备整齐,身着甲胄的秦卒,在一面黑色大纛旗的带领下,立起一面又一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些刑徒,遥遥看着那一面面旗帜,从咸阳离开,进入了上郡。
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会去往贺兰山,在哪里博一次机缘。
若是成功,则罪消,甚至能出人头地,拜将封侯。
这也并非这些刑徒独有的想法,那些正卒也是如此。
相比于被充当炮灰的刑徒而言,正卒们更有机会在边疆建功立业。
这是帝国最好的上升渠道,随着六国战争结束,由这条通道上升的人越来越少,熬了不知多少年,终究轮到了他们。
随着始皇帝一纸政令,数万大军浩浩荡荡,从全国各地,奔赴上郡。
这其中,刘季显然也在此列。
刘季官拜中骑郎令,入伍之后,已是校尉,手底下有千余人,说是千余人,但实际未满,正卒不过五六百人,其余都是刑徒。
回眼看着这些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脏,乱,差的刑徒,不由让刘季想起两三年前。
那时他仅是亭长,押送着数十刑徒,因人路中逃亡,恐受罪,故而逃亡至芒砀山,后来又从芒砀山中离开,斩了陈涉之首后获爵升迁入咸阳。
此刻入伍,也混上了一个校尉职,勉强算是军队中的中层将领。
想起上半生过往与荒唐,不免令他唏嘘不已。
战争,是最好的上升通道,却不是对于对手的。
他押送着这些刑徒以及正卒,就走在着浩浩汤汤的队伍的尾巴。
身后还有人,他回头,依稀能看见钟南山的影子,高山巍峨,其上似乎还有神庙。
高山仰止,而今,他也成了一座山。
如他这般仰望高山一样,这些去往边疆的刑徒也在仰望着他。
这些刑徒脸上都刻有黥字,所谓黥字,就是在脸上刺字,再以墨覆,从那之后,这就成了他们身份刑徒的象征,无论如何清洗都洗之不去,除了一步步往上爬,戴上代表爵位的簪子和头饰,换上华贵的锦绣衣裳,以权洗去耻辱。
还好这些刑徒都是些不识字的莽夫,而不是饱读诗书的儒家子弟。
也不知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儒家弟子能否忍受这样的耻辱。
毕竟,有子路正冠而亡在前,谁知又会有谁拒受黥面自刎在后。
……
儒家弟子也在队伍之中。
不止儒家,墨家,杨朱,法家,阴阳家等等都有人在队伍之中。
他们在队伍的最中间,车马前行,在高高堆砌着粮草的粮草车旁前行。
这些弟子都是炼气士。
北边的战斗如火如荼,不止是普通士伍的战争,炼气士亦然。
重装护着粮草的士伍将他们团团围住,高大身材的士伍和高高扬起的旗挡住了阳光,仿佛是阴云遮盖天幕一样,偶尔吹来的风,也只是缓缓走动的战马的喘息时的吐息而已。
说实在,除了铁头娃,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来劫道,在强悍的匪徒,也敌不过这近万铁骑。
这些铁骑,曾在北园狩猎,射鹿射虎不在话下,就算是炼气士,也曾斩杀过。
第四境的炼气士,也敌不过数万铁骑以及兵家炼气士的围杀,这是真正的精锐。
“云易,你有去过贺兰山吗?”
他应声回头,是在终南学宫中一起求学的士子,云易还记得他的名字,申生。
申是他的名字,生事对他的尊称。
代表他的身份,是儒家弟子,在终南学宫中,生,是儒家弟子的统称。
申生有些紧张,他修为不高,将将炼化了五气,尚未打通丹田,只能算是一个第一境的炼气士。
他走的也非正统修行之法,而是终南学宫中独有的修行之法。
先修心意把,后知五行扣,向天地借力,炼化五行之气。
若非带艺进学宫,一般的人,学的都是这样的法门。
云易想了想,点点头:“去过!”
那是酆都的边界,代表从哪里开始,域外之地,便不属于酆都。
死在哪里的魂魄,一辈子也回不到九州来。
而他们的魂魄也不会被哪里的鬼神所容纳,飘飘荡荡,或成鬼怪,或成灰尘。
“哪里是何等风景?”申生好奇地问着。
这一位似乎去过很多地方,对各个地方的民风民俗娓娓道来,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云易想了想,道:“很壮观,贺兰山以东,得黄河水利,哪里富庶,繁华,而贺兰山以西则是一望无际的荒芜,犬戎,匈奴生活在其中,牧马放羊生活。”
“每值寒风凛冽,牛马冻死,无数异族人死在爱寒冷冬天之中,贺兰山以东的人,生活在热闹与宣战之中,偶得安乐偷闲之时,于是尽情享受。”
“异族人羡慕也嫉妒,于是东向越过贺兰山,强取边境民生财富!”
这是战争的起源。
目不识丁的人,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勉强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不理解为何只需要放羊牧马的异族人会心心念念中原,策马入侵。
中原中的百姓,有时因为刑罚,会越过边境,去往西域。
那是避难的好地方,但只有去的人才知晓那是苦寒荒凉之地,没有身份的人,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是任人鱼肉的奴隶。
他们的生活,比之刑徒远远不如。
“竟是如此!”申生有些诧异。
而此时,北风起。
漫天烟尘遮天盖地,宛若天上乌云,彻底遮盖了太阳,于是大地无光,一片傲然。
云易抬头一看,天上有人低头俯瞰,那是一张无比巨大的脸庞。
那张脸庞之下,无数人顿时失了心智,突然跪倒在地,高呼“大黑天”之名。
他们身上的业障之力似乎被冥冥中的某些东西勾动,一瞬间迷失了心智,他们匍匐在地,显得无比虔诚。
尤其是那些刑徒。
他们口中说着不知名的语言,乃至于癫狂,甚至开始了杀戮。
恶念在人群之中传播,向河水一样一往无前且无孔不入。
他们杀掉了身边的同伴,将他们的头颅高高扬起,那殷红血液于长空划过一道道优美弧线,像是连接天空的某种符号,用以勾连神只与凡人。
“呼……”沉重的鼓声响起,传令兵快速传递消息。
镇压,不顾一切的镇压。
一什镇压不住,什长死,一屯镇压不住,则屯长死,二屯镇压不住,百将死……
以此类推,若全军暴乱,无法镇压,那主将无需自刎,必会被暴动的士卒所杀。
鼓声响起,兵戈之气狂乱地涌动,这力量在镇压那种莫名的暴动。
而同时,刘季抽出长剑,樊哙在身前执盾,而他亲下马,看着众人下令道:“杀,凡跪地之人杀,凡伤人者杀,杀之无罪!”
命令残酷却很有限,那些跪地的刑徒被割下了脑袋,那些动手砍人脑袋的正卒被长长的矛捅死,血色遍布四野。
炼气士开始动身,法家之人以刑法定人罪责,儒家以教化抹人魔瘴,墨家之人劝人兼爱……
各种手段此刻尽皆施展出来,伴随着鼓声变化,最后一个偌大的“定”字浮现在天空之中,将所有人尽皆定住。
云易看着那张浮现在天幕之上的脸庞轻轻说了:“大黑天”。
他身边的申生急忙问道:“什么是大黑天?”
“大黑天是异族人信奉的神只,按理说他应该无法进入九州才对。”
申生问道:“那他进来了,这代表什么?”
“代表昆仑失守了!”前一段话让申生惊恐,青丘沐也是终南学宫的博士,她任课时,也曾说过昆仑。
昆仑是九州就坚固的防线,将炼气士的入侵,阻隔在外。
而今昆仑失守,就代表异族炼气士已能长驱直入,杀向中原。
但云易后一段话让他安心许多!
“昆仑不至于落败,沧衡神君照见过去未来,这更可能是他有意为之。”
但这话也让申生有些恼怒:“他有意为之,让这么多人无辜枉死?”
“若异族人长驱直入入上郡,这些会是最先投降效忠的人,他们甚至会将刀砍向你我的头颅以邀功!”
这并非大黑天的本尊,甚至连分身也不如。
但片刻之间,就让那么多人更改了信仰,让他们将刀剑砍向了袍泽。
这说明,他们心中并无对于九州的认同感,他们是空有九州人皮囊,但灵魂是异族人的人。
他们没有精神,所以被人鼓动。
就算是再怨恨秦,并称之为暴秦的人,也会在异族人入侵的情况下放下仇怨,这叫兄弟阋于墙,而共御外侮。
他看向这些死去的人道:“他们的魂魄,甚至不会被接引入酆都,如无根浮萍一样滞留在这里,终有一日消散,若成为恶鬼妖魔,会有酆都之人帮他们消散!”
他这长长的一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慢慢的,头顶大黑天的面孔逐渐消失。
跪地之人却已死尽,也有不少人被这些人所杀。
尚未到达贺兰山,便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在地上挖一个大坑,并将这些人的尸体丢入坑洞中后,行军继续。
在即将到达长城之时,云易眼前一动,他看见了森林中的某个地方,有无数道魂魄遗留在哪里。
那坟茔之中,只有一具尸骨,旁的都是衣服碎片,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他们的魂魄遗留在了这里。
云易忽从队伍中消失,在那不像是坟茔的土包上放下了一面旗帜,这是独属于秦军的标志。
“待我归来之时,便带你们回家!”
喜欢秦国炼气士